小说的重要元素时间,对舒飞廉的《寒水村来的棋手》已经没有意义,不然,该怎么识读袁安的年表?
小说由五个章节组成,每个章节均有一个滋生故事的另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地点。五个章节,五个地点:绿林镇、寒水村、崇宁山、黎城、寒水村。就因为袁安一生中的两次重大转折都发生在寒水村,因此,小说的篇名就叫“寒水村来的棋手”了?
可是,“他们在这荒草与密林掩映的山间小镇已经生活了十八年,她携着襁褓里的袁安来到这里……”写在第一章节里的这一句话,又言之凿凿地告诉读者,袁安是在绿林镇长大的,可见,这是一篇名为“绿林镇来的棋手”的小说才对,是吧?
我们按下这个疑惑,先来理清舒飞廉安排给袁安的岁月。袁安被母亲赶出绿林镇去寻找将父亲袁休气死在棋盘上的对手谢非烟时,还没有完全褪去少年的青涩。唯其尚未成熟,袁安才会耍赖一般地央告母亲:“我不想到外地去,我要在绿林镇上生活,您可以托媒人向铁匠铺老板刘兴的女儿秀秀提亲,她很勤快,我们会生养很多儿女,侍奉您直至去世,我觉得这样生活下去是很好的” ,话语间的情怯和不安,更加坐实了袁安的岁月中第一个关键节点:离开绿林镇时,袁安十八岁。
也就骑着毛驴从绿林镇走到了寒水村,毛驴能不歇气走到的地方,不会隔着千山万水,就算寒水村像彼时所有的村镇一样,居民都分成了新和旧势不两立的两派,且互相杀戮得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也不至于让袁安在毛驴从绿林镇走到寒水村的时候就蜕变得褪尽了与母亲告别时还留有的稚嫩吧?来,听听袁安在村长要求他加入他的战队时的回应:“我不过是一个瘦弱疲惫的外地人,对你们有什么用处呢?”置身事外的笃定,若不是舒飞廉强调此刻的袁安“少年老成”,我们就要疑惑了:这个袁安还是刚刚那个依恋母亲的少年吗?即便有作者的提醒,一个男儿竟然能如此凛然地旁观热血沸腾的厮杀现场,不由得我们不发问: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村长后又拒绝了村长的死敌屠夫的袁安,还是十八岁吗?决意在袁安人生时间表上大做文章的舒飞廉,索性放飞想象,让袁安刚到寒水村时烈日高照:“热浪由窗下灰尘飞扬的天空扑来”;又让袁安因不肯加入寒水村对峙双方的队伍不得不漏夜逃离时,寒水村“下起了鹅毛大雪”。
谁都知道,顺应自然的话,天气当然不可能从中午的“烈日高照”突变为晚上“下起了鹅毛大雪”。舒飞廉与时间一抬杠,就让我们难以确认了:十八岁离开母亲离开绿林镇的袁安,似乎都没在寒水村过夜便慌慌张张地离开了,那是他还十八岁吗?陷入这个谜团的后果是,我没能跟上舒飞廉书写的节奏,从而没有觉察到作者的暗示,亦即接踵而来的第三章,荒诞将来得更加迅猛。
逃离寒水村后,袁安落脚在了崇宁山。所谓虚构,就是给真实不虚的人和事插上想象的翅膀。假如说袁安的母亲在荒草与密林掩映的山间小镇诞下袁安并独自一人将袁安抚养到十八岁这件事距离我们的目力所及并不太遥远,那么,只在寒水村待了半天的袁安能照到寒水村的烈日能遇见寒水村的大雪,则让我们见识到了想象的翅膀可以让虚构飞得多远。但无论如何,两者都是基于可见事实的虚构,哪里像第三章里的崇宁山,不,应该是以崇宁山为背景的袁安又一段生命旅程中与之相伴的女主角阿紫,简直就是无中生有!或曰,由狐狸变成女人继而变成男人的温柔乡,三百多年前就有一个名叫蒲松龄的失意文人想象过,舒飞廉笔下的阿紫,顶多算是致敬蒲松龄的模仿。问题是,相隔了三百多年后我们都愿意相信,蒲松龄笔下的那些男人和女人,都是不可思议的想象开出的惊艳之花,哪像舒飞廉写在《寒水村来的棋手》里的袁安,简直是回首就能见到的身边男儿!所以,读《寒水村来的棋手》到阿紫被一场来历不明的火带离袁安后,我吃惊于舒飞廉在安排袁安人生时率性的同时,也侧目:袁安生命中最瑰丽的年华随着阿紫的灰飞烟灭戛然而止后,还有一半篇幅的《寒水村来的棋手》,还怎么再续传奇?
黎城,一座“烟雨楼台、宏伟气派”的皇城。“皇城”一词既出,我们又被舒飞廉为袁安设定的时间轴搅糊涂了:袁安究竟生活在什么年代?而让袁安娶了京兆尹的女儿,则让我似乎揣测到了舒飞廉写作《寒水村来的棋手》的苦心,亦即让袁安以一当十都说小了舒飞廉的野心。果然,鬓角已有零星白发、脸上布满褐色瘢痕、胡须渐长渐密的袁安,纵然下得一手好棋,也已泯然众生,他不再执着于寻找谢非烟,而是将为与谢非烟在棋盘上决一死战而磨练成的棋艺,用来帮助自己开设的崇宁棋院成为皇城最顶尖的棋院。棋院为袁安带来富足无虞的生活,京兆尹的女儿为袁安生养的3个女儿均已觅得佳婿、2个儿子也分别担任了国家要职娶了官宦人家的女儿为妻。人生赢家袁安,就算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也”反应很平常“——果然是寒水村来的棋手,抵达寒水村标志着袁安长大成人,母亲教会了袁安下棋,寒水村锻造棋手袁安。从寒水村出发的袁安,才会忘了母亲的寄托,才会忘了让袁安成为袁安的父亲和谢非烟。如若就此打住,舒飞廉会不会觉得自己就没必要虚构袁安了?一定是的,所以,他让万事如意的袁安惊觉,“我在黎城的生活毫无意义,我离死亡更近了”。
幡然醒悟的袁安依依不舍地放下最爱的孙子虎头走出了黎城,一个“鬓角已有零星白发、脸上布满褐色瘢痕” 的袁安还能找到谢非烟吗?在寒水村丢失的初心,唯有回到寒水村去找寻——所以,袁安的个人成长史必须是“寒水村来的棋手”。
“这个昔日充满了杀戮的村庄已变成了文明之邦,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如此变化的确需要袁安由十八岁变成“一个老态龙钟的乞丐”的时间长度,瞧,当年催促袁安连夜逃出寒水村的旅馆老板,“除了变老之外,还变得谢顶秃头”了。我按照小说惯常的时间线索预见袁安的人生结局阅读《寒水村来的》的最后一个章节,却又一次被舒飞廉的天马行空晃了眼。变老的谢顶秃头的旅馆老板见来的这位老态龙钟的客人对窗外广场上的一头驴子感起了兴趣,就说:“那头驴子是昨天一个叫袁安的人骑来的,那个小伙子半夜里忽然不辞而别,将这头畜生留在这里……”始终肆意地像拽橡皮筋一样掌控着袁安人生时间表的舒飞廉,此刻索性任性地松开橡皮筋的一头,再回寒水村的袁安,从时间到地点又回到了原点,而双双变老的袁安和旅馆老板,又在强烈地提醒我们,“世上已千年,洞中方一日”。如此时间错位地结构一篇小说,让我觉得,《寒水村来的棋手》就是舒飞廉的桃花源记。他的这一番颠倒乾坤,会带给读者什么样的阅读体验?在我,通过袁安也许数十百年也许一天的岁月,我看到了随波逐流像梦境一般甜蜜,唯有寻找谢非烟这件事,必须上穷碧落下黄泉,却也还未必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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