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有些人,还是适合留在回忆里
谁也惊扰不到
一
温家灭落时,谢谨还是个金枝玉贵的少爷。
谢家家大业大,但谢母却久病成疴,当年生下谢谨便再未怀上,倒是谢父的一个宠妾孕有一女,少了谢谨七岁。
家中的独苗,又是大户人家,一路都是千依百顺,唯独温家孤女嫁入谢家之事,谢谨却连半字都不能言。
二
那日,日头高晃在树枝上,鸟雀无精打采,偶尔鸣叫几声,谢谨站在树下逗自己新得的一只鸽子,那鸽子是从一个外地的小贩手里得来,据那小贩所说,这鸽子野生长大,性子还没驯温顺,本来是要带在身边再驯顺一些的,可没成想被谢谨一眼相中,花了大价钱买下。
小小的灰扑扑的鸽子,瞪着一点红粒般的眼睛,转来转去地盯着谢谨手里的长柄金勺,就是不肯赏脸啄一下上面的精米。
谢谨逗了半天,快要失了耐心时,就见廊桥上一晃过去一灰一青两道人影。
那廊桥植了葡萄架,垂垂落落地挂着一串串熟透的紫玉葡萄,人走在里面,总是一会见到着,一会闪神就又不见了。
这不,那刚晃过去的两道人影下一秒又转了出来,前面的是个矮胖的妇人,正是谢母房里的荣妈,后头的却是个清丽的女子,高了妇人一个头。
只看见侧对着的半张脸,皮肤白得晃光,乌黑的一根长辫随着她的细步,缓缓的晃动着。
那两人并没注意到院里的人,只这般一人在前一个在后,一个走得急,一个慢缓缓地跟着,就这么走进了谢母的房里。
谢谨没太在意,让一个下人取了白帕,擦净手,就要出门。
他约了三点跟人去马场骑射,约得是白家的三少,白轩朗。
他今年正值二十,早几年就有人上门提亲,但还不等他拒绝,谢母便替他一一推了,他本以为是母亲觉得他还小,要多顾他几年,后来才知,原他命里早就定了一段缘,要等女方过了十六就取进门。
女方的生辰他看过,月份在他之前,他下月过生辰,女方小他四岁,早在二月前就过了十六。
他一边往外去,一边突想起刚才之事,心里一突,该不会真是她。
下人见他一脚已经跨出谢家,又急转回身,忙道:“少爷,可是落下什么东西,你着小人去取就行。”
谢谨微皱了下眉头,心想,算了,该见着总会见着,再说此事已无他插手之处。
便转身上了汽车,一路直往白家而去。
三
白轩朗早安排了大管家在外等着,一经下人通报便快步走了出来,他面上带着一团喜气,人也高,长得也好,比谢谨就大了一岁,但已经娶了一妻一妾。
这个年头,旧制还未完全废除,贵门之子仍就有特权能多娶几房。
白家不比谢家子嗣单薄,白轩朗身为白家三少,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早几年,白家也曾动过心要把白四小姐嫁进谢家,但一惯被谢母拒了,白四小姐还为此闹过一阵。
两人到达马场时,早有其他几房人家已经拉开比赛,只见骏马扬扬洒洒冲将而去,飞尘漫天,围栏外坐了一圈的女眷,个个仰脖相望,时而捂嘴轻笑。
下人牵来谢谨的马,白轩朗已经一个翻身就上去了,看谢谨在那先轻抚着马头,又用额头抵着马头像在跟它说着什么,不由好笑道:“你怎么还跟畜生说上话了,看你老爱养些野物,温声细语地逗着它们,真是比对人都好,你说说你要是对人家女子有这三分好,还何愁到现在身边还没个照顾的。”
“这事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是是,你不急。”白轩朗看着谢谨翻身上马,两人也不急着快骑,只是坐在马上,慢悠悠往前走一段路。
“你谢少爷哪比得我们,你可是命中就带了一段缘,有什么可急的,只要到了时候,只管穿上西装娶了佳人就是。不过,我可听说今天那佳人已经找上门了,我本来早上还寻思着你肯定过不来了,没想到你还真过来了,怎么,人见着了,不满意。”
谢谨没答话,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对这段婚姻抱个什么态度。
他没爱过什么人,也没那么重的观念,一定真要找一个人,自己会爱她爱得肯抛弃一切,他小生长在谢家,享受了旁人一辈子都享受不到的福气,自然公平得很,就要付出旁人不能付出的。
结一段婚,一段谢家愿意看到的婚姻,这样的付出,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再回谢家时,已是日落西山。
几处院子里,都是下人丫环忙忙进进的身影,谢家的祖规,子女过七岁便不再同父母一道用饭,谢谨还记得他七岁那年生辰,他最后一次同父母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突然进来个丫环在父亲耳边说了几句话,父亲急急忙忙地就冲了出去。
那一晚,母亲让丫环把饭菜拿下去热了一次又一次,可那一晚,父亲一直没回来。
他转了身,往母亲的院子走,很多事情,他不是不想在意,而是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在意在别人眼里就是一场笑话。
早有丫环见到他来,替他打了帘子,谢谨正要进去,突听到一道暖暖软语:“夫人过奖了,谢少爷是人中龙凤,壁上白玉,温家已经灭落,以前全盛时都不敢提起,如今父母离逝,独留温芸一人,请夫人饶温芸不识抬举,这桩婚事温芸无法应允。”
“你这孩子,”谢母无奈的叹息了一声,抬头就见谢谨还站在帘子外,赶紧招手让他进来。
谢谨已将屋里的情形都看清,目光落在坐在母亲床边的女了时,凝了会神,温芸在听到谢母唤谢谨进来时,便转头看了他一眼,是极快地一眼,连谢谨都看不清那一眼她带了什么神情,她便转回了头。
屋子里自刚才那话,气氛便变得郁郁的,明明是身为当事人中的一个,谢谨却觉得自己就是个旁观者,好像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话,要做什么动作,都会有人给他安排上,他不需要凭着自己的意思,只要听从就行。
“这是温家的小姐,温芸。”谢母轻拍了拍温芸的手,又引她去看谢谨道:“这就是我的儿子,谨儿。”
等谢谨跟温芸互相行了礼,谢母才道:“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不过这段婚事是我同你母亲讲好了的,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一定要做成的,你也别急着拒绝,你们小年青的,别说什么合适不合适,都是男未婚女未嫁的,先处处看再说。这样吧,你先住进谢家,还有一个月就是谨儿的生辰,过了这一月,你们还是觉得不合适,我也不会多强求,好了,讲了这半天的话,我也乏了,谨儿你带温芸去你西处的院子,我已经让荣妈都安排好了。”
温芸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谢谨见她点了头,便引她出了门。
两人并排走着,但各自却藏了将说未说的话,一时安静地连叶子被风吹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西处的院子一直是空的,本就是定下给未来少奶奶的,现在下人们见谢谨引了一个女子进来,个个都心里有了数。
谢谨把人送到门口,就止了步道:“有什么需要的,你可以让小才来找我。”
“嗯。”温芸轻轻应了一声。
谢谨看着她转身进了门,连关门的声音都轻得像没有了似的,他抬头望了望已经黑下来的天空,猜想着她都经受了什么,才会把自己的性子磨得跟一团空气似的,软而韧,像什么都不在乎了,又像要守着些什么。
他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好奇,好像她身上有他想要找的一个答案。
四
男子二十生辰极为重要,连谢谨这般凡事不经心的淡漠性子也要各处着忙。
才跟管家确定好了来家做大菜的师傅,小才一路着慌地就跑了进来,谢谨本来以为以他昨日所见温芸的性子,这一月一定是落针无声,安安静静地待在小院子里过她自己的日子。
故听到小才说温芸找他有事,心里竟不觉泛起一丝激动,有种种子埋在地下很久,无声无息,突然冒出一点芽的喜悦。
他也没注意到他往西院走时,脚步加快了多少,只是叩响那道门,看到温芸柔柔地看过来,她已经换下昨日那套素服,着了件月白锦锻的旗袍,辫子也被手巧的丫环解开,梳了个高辔,一下子像变了个大样。
“谢少爷。”
温芸喊了他一声,从屋里走出来,有丫环过来给她打了伞,她拿过伞,先往谢谨头上遮。
两人站在一块,就隔着一个矮矮的台阶。
“昨天听谢太太说过一月就是谢少爷的生辰,温芸突访谢家,手上空落,也没事先准备好礼物,听小才说谢少爷极喜欢养些鸟雀,想做个香包送谢少爷,不知谢少爷想要往上面绣什么?”
“绣什么都好,你看着办就行。”谢谨伸手接过伞,“还是我来打吧。”
温芸一时不知该答应还是不答应,谢谨接了伞,才发现温芸眸里带了抹彷徨,这才细心想了下,以温芸的处境,在谢家本就不上不下的,是主子也不是主子,她自己定这般觉得,如今趁着他生辰想送礼物表表心意,如果这般随意处理,定要让丫环下人嚼了口舌。
“不如,”谢谨想起自己院子里的那只灰鸽,便道:“给我绣只鸽子吧,就我院子里的那只,我带你去看,你照着它绣就行,我挺喜欢它的,等你绣出来我定然也喜欢。”
温芸松了口气,点了下头,两人撑着一把伞回了谢谨的院子。
那只鸽子就用一只木笼子挂在老槐树下,跟平常一样,一点声音也不叫唤,只把头和脖子缩了起来,一对红豆粒的眼睛盯在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
早有下人见谢谨走近笼子,便送上一柄盛了精米的长柄金勺。
“这鸽子傲得很,我把它买进府都快十天了,还是不大理我。”谢谨拿长柄金勺逗鸽子给温芸看,那鸽子一点面子也不给谢谨。
“我以前也养过鸽子,”温芸只说了半句,谢谨侧过头就见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鸽子的红眼睛看,还把食指伸进了笼子。
谢谨一慌,连忙去抓她的手指回来,可已经来不急,那刚才一动不动的灰鸽子如同一个惊雷砸下般转过头,啄了下来,谢谨只觉得手背一疼,尖尖的利嘴已经在他手背啄出了一个洞,围着的下人手忙脚乱的,谢谨顾不了其它,忙抓住温芸的手指从笼中缩出来,那鸽子惊怒不止,扑扇着翅膀在笼子里飞跳。
下人赶忙上前,把两人带离了笼子。
温芸脸色越发白了几分,看到下人拿着白手帕给谢谨擦血,有点不知所措。
“没关系的。”谢谨连忙安慰了她一声,头一次觉得自己太过精贵,其实别说被啄一下,身为男儿,就算是被砍了一刀,也应该是面不改色。
可谢家把他养地太好,从小到大连磕一下都没有过,更别说这见血的事。
五
谢谨每日都会去母亲房里陪坐一会,如果母亲身体好一些,也会扶她到亭子里坐坐,这个时候,连平日在谢母身边待得最久最得亲近的荣妈也会退到一边,决不会不长眼地上去打扰。
但有一回,温芸缺了几色丝线让小才来找谢谨说要去街上一趟,不想正被谢母听到,让荣妈开了房里的一个精致的木盒子,又听得温芸要绣的是给谢谨生辰的香包,便将人请了来。
原那木盒打开,也有一个绣了半边的锦锻香包,正面绣着祥云和龙,背面绣了一个观音像,但那观音的脸还只绣了一半。
谢母拿着那锦缎香包,握着温芸的手不放,她自个的身体自个清楚,能挨过谢谨生辰已是大运,这香包她断断续续绣了半年,要不是手抖地连线都拿不准,也不会把它锁出来。
如今,谢母将那香包以及木盒全放在了温芸手上。
温芸低着头,手微微抖着,握着木盒的手指用力地骨节发白才握住了它。
谢谨站在一边没吭声,他背着日头,只觉得身上一片冰冷。
谢母到底没捱到谢谨的生辰,因为养病,谢母房里只留下荣妈并个小丫头,往日都是小丫头守前半夜,荣妈守后半夜,结果昨晚小丫头泛困打了个盹,等听到屋里茶杯碎裂的声音才惊醒过来,再赶进屋,谢母摔倒在地上,眼睛已经闭上,只留着喉咙中还有口气在。
小丫头当场就吓傻了,还是荣妈持重,赶紧把谢母扶起来,让小丫头去各院子叫人,这时候已经不用叫大夫了。
谢谨扑到床边跪下,谢母才睁开了眼,也只能睁到一半,就这么盯着谢谨看,但搁在被子上的手却无力地往上抬,谢谨忙两只手托着母亲的手放到自个头上。
“母亲。”
谢谨喉咙中滚动出两个字,牙齿用力地咬到了舌头。
他压了压嘴里的血腥气,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道:“你放心,儿子会活得好好的。”
温芸打了帘子进来,静静地跪在谢谨的旁边道:“谢太太。”
谢母眼睛动了一下,看向温芸,谢谨也回头看着她,她从袖子里拿出两个香包,一个金色的,一个蓝色的,一个正面绣着龙和祥云,背面绣着观音像;蓝色的那个却是绣着一对鸳鸯。
“我绣好了,谢太太看看,可还满意。”
谢母的手在谢谨的头上挣了一下,谢谨把母亲的手抬起,去摸那两个香包,摸到那对鸳鸯时,眼睛已经闭上了。
屋里响起好大一片哭声,等温芸帮着谢谨给谢母擦干净脸面和手脚,换上崭新的外衣时,谢父才带着他那房宠妾和女儿过来。
谢父的眼睛先是看上谢谨,又转看了一会温芸,这才去看床上陪了他大半辈子的妻子。
他看到谢谨扶她起来,往前赶了几步,谢谨抬头冷冷看着他,谢父就不好再往前走。
他语气带着几分讨好,跟谢谨商量下葬的日子和守灵的人。
人老了就没了年轻时的硬气,加之他知道谢家看似还在他的手里,但落到谢谨手里也没几年了。
他以前还能用他母亲拿捏住他,让他往东就往东,让他往西就往西,根本不担心他会记恨他以前犯得混事。
可现在这人一走,谢谨脖子上少了那根铁链子,谁知道以他那种性格会做出什么疯事来。
谢谨将母亲背在背上,跟着谢父往祠堂去,那里已经放了一口红楠木棺材。
谢父见他这般听话,绷着的脸放松了些。
等一应事商量定,已是后半夜,谢父跟着那来了连话都不敢说的宠妾和女儿走了,温芸还一直守着谢谨。
荣妈让两个丫头抬了热水放在祠堂外,让谢谨和温芸净净面。
六
守过了头七,从山上回来,谢谨看着忙里忙外拆下白布挂上锦锻的下人,好一阵惆怅。
再过三日,便是他的生辰。
本是因着母亲突逝,想要简而化之,但谢父不肯,他甚至过问起谢谨跟温芸的婚事,温芸在母亲临死前的委婉应肯,让母亲没有遗憾地闭眼,谢谨一直很感念她,但他很清醒,他们之间还未有爱,他不能不明不白就娶了人家,他本来也想效仿古人为母守孝三年,如果能与温芸守得云开见月明最好,如果守不到,温芸遇到了真正心仪之人,他就备一份厚重的嫁妆给她。
这件事,他早就想找温芸说清。
小才过来跟他说,本来订好的戏帮子其中一个角儿染了风寒,把戏帮子好几个都给传上了,这戏没法唱,所以二太太拿了主意,订了城南梨白社,问谢谨要不要再跟二太太商量一下。
谢谨摇了一下头,他现在全无心思管这些事,只是抬脚往温芸院子去时,小才突然又神神秘秘踮脚附到谢谨耳边说:“谢少爷,温小姐这几日有些不得劲,听照顾她的丫环说,她现在一餐吃得比一餐少,怕是病了,今儿还来请示要不找个大夫看看。”
谢谨怔了下,语气有些发急,“怎么现在才说,还不去请。”
小才忙连应了几声是,跑远了。
谢谨自个去了温芸房里,进去时,就见她正伏在桌上,一张脸煞白似鬼,身边照顾她的丫环却没见着个影。
“怎么了?”谢谨过去,将她扶起,就看她一手按在腹部,嘴唇发白,有气无力地抬起头,谢谨忙小心地将她半扶半抱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又去倒了杯热水喂她,又去外面看小才请大夫回来没。
温芸痛得说不出话,嘴里只能发出细细的吸气声,但眼睛却是直愣愣地绕着谢谨转。
谢谨被她看得不大好意思,看她手抬了抬,唇动了一下,以为她要说什么,便走到床边,温芸却是将那抬起的手抓住谢谨的手,拿食指一笔一划在谢谨掌心写字。
谢谨掌心忽热忽冷,他看着温芸一动不动,等温芸抽回手,他便用力握紧了手。
小才领了大夫进来,过了一会出来,说是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这几日没好好吃饭,把胃给闹的。
谢谨松了口气,让小才好好送了大夫离开。
他再走进去时,温芸已经睡着了。
他在床边坐了一会,想了很多,想他漫无目的过去了的这二十年,想他一直觉得自己活着的意义,想他一直想找的那个答案。
又想,刚才温芸写在他掌心的那句话。
你会帮我报仇吗?
七
谢谨生辰来了不少人,他相交的几个好友早早就来道贺,白轩朗一进来看到他就问起温芸,他身后跟着白四小姐,一直低着个头偷偷打量着他,只是听到温芸两字,那眼就瞪了起来。
谢谨没注意到,跟白轩朗一直聊着国内的情势,白家子丁旺盛,从军从政的不少,军情总比一般人来得快,白轩朗提起这些事,平日豁达的人也难得皱紧了眉头,他很信谢谨,什么事都不爱瞒着他,只是说完有些担心地劝谢谨也早做打算。
白家出路多,就算日军真的打进来,哪都能找到安家的地,但谢家不同,谢家虽然富裕,但左不过只是个商贾,又坐拥着巨额的财富,不被那群吸血鬼盯上才怪。
谢谨领他一片好心,等让人请了白轩朗入座后,心里还在想着这事,他以前不大爱管事,实是因父亲的缘故,觉得这谢家里外都脏得透顶,他早就不想在谢家待下去,以前是因着母亲还活着,便捱一日算一日,可现在不行,现在不仅只他一个,他还多了个未婚妻,那晚他应了要帮温芸报仇,便担了她心里的重担,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一个字都是重锤。
戏已经上场,谢谨往女眷处一看,就看到温芸安静地坐着,如果有人找她说话,她就应几声,但眼睛一直没离开戏台。
他看了几眼,也往戏台上看,正出来一个红脸扮关公的壮汉,底下一片叫喊声,谢谨听到有人喊他金老板,又有几人交头说这金老板现在可越发了不得了,果然是跟对了人,连赖皮狗都能装老虎。
谢谨装不在意问起金老板的来历和他跟的人,白轩朗边点头,边应合着他身边的恭维,突然插进一句来,“还能有谁,撑腰的是市长夫人,摆台面的就是那位市长大人了,也不知道他哪走的狗尿运,知道那位市长夫人爱看戏,最爱看关公舞大刀,就得了那市长夫人的青眼,这不,到哪都演这一出。”
完了,又叹了声,“你怎么把这人请来了,好好的生辰,你还嫌不够热闹,明明是你露面的日子,现在好了,尽让他出了风头。”
“不是我请的。”谢谨只说了这一句,往那女眷处二夫人脸上一扫,同是大家族里出来,谁眼里都跟明镜似的,白轩朗无趣地转回头,不说话了。
等戏散了,入了席,谢谨携了温芸进来时,就看到那位金老板已经被谢父请上了上座,见他俩进来,眼睛似笑非笑地直盯着温芸打量着,谢谨往前挡住温芸,把她拉到身边坐下。
谢父刚才正跟金老板说着什么,被谢谨这一出搞得一下子嘴巴还张着,人有点没回过神,那位二夫人悄悄往下捏了一把谢父的大腿,谢父才满脸不认同地看向谢谨和温芸,嘴里就顺带教育上了,“这还没订婚呢,就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
“反正是早晚的事。”谢谨抬头一笑,又往那三人处看着,“到时日子到了,还望金老板赏个脸,来喝杯喜酒。”
金老板的脸彻底沉了,他捏着手中的酒杯,双眼发狠,牙咬得死紧,“谢少爷,我看你这婚怕是结不成了!”
“怎么说?”
温芸一直半低着头,两人的手还是握着的,谢谨能感觉到她手心的冰冷和颤抖,但温芸已经努力克制了脸上的害怕。
毕竟,面对的是自己杀父弑母,灭了温家的仇人。
“谢少爷年经轻,没听说过温家的事,不知者不怪,老金我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但我今日把话放在这里,温芸是我老金看上要娶回去做第十一房姨太太的,谁要跟我抢,我就敢要他的命。”
谢父“啊”了一声,话堵在喉咙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二夫人已经吓得脸色发白,两个人四只眼全部睁得极大地盯着谢谨,那眼神就跟谢谨要说过“不”字出来,就跟谢谨一定要了他们的命似的。
温芸突然站了起来,头往桌上叩,竟是给谢谨行礼,一连就叩了十几个,把额头都叩出血都不肯停,谢谨要拉她坐下她也不肯,只是紧咬着嘴唇,眼睛里含了一片的泪光,谢谨这才感觉到胸口一阵闷痛,他抓紧温芸的手,与她十指紧扣,像是定下了终生不离不弃的约定。
等那阵闷痛过后,他看着眼前的一切,缓缓吐出几字,“那我就等着。”
八
自那日金老板愤而离席,谢谨便被谢父一顿家法,过了十日后背的伤才好。
外面对谢家的风言风语越来越难听,但更难听的话说的却是温芸,什么狐狸精,什么陪床的,什么妖媚子,有心人都知道这是要逼温芸走绝路。
谢谨养伤时,白轩朗来过一次,本来谢父不让任何人见谢谨,但他没敢对白家的人说过“不”字,所以白轩朗那日还在谢谨房里坐了一个时辰才走。
白轩朗那日走后,就去给谢谨忙事情了,又是张罗红布,又是找好的酒店,谢谨想给温芸办个洋式的婚礼,他听说洋人的婚礼都穿白的,而且要在神父面前立誓,一生一世一双人,他想告诉温芸,他一辈子只会娶她一个,两个人老了到死了也会在一起。
婚礼是在白家办的,张罗时别人问起,白轩朗答得含糊,谁都当是白轩朗要再娶一妾,都只道那女子好福气,能得白轩朗这般爱重,等白轩朗请了谢谨和温芸去了有半个时辰,谢父才觉察出不对劲来,再赶过去,谢谨已经牵着温芸的手走到了神父前,正在立誓不管生老病死,都会对温芸不离不弃,谢父当场被气晕过去,所以也不知道后面婚礼还是被砸了场。
人就是金老板亲自带来的,现场闹哄成一片,还出动了警察,一片混乱中,别人都只看到金老板抬着个板凳往谢谨头上砸,谢谨拿手挡着,被重重砸了一下,随后金老板自个突然一个抽搐,突然倒在了地上,他的后背吃了一个枪子儿,一个拿着枪的警察呆了一会,发了疯地扔了枪怪叫地跑远了。
那天后,谢谨被传唤到了警局,关了半天,人没事地放了回来。
谢父自那日被气晕过去,人就越来越快地衰老了下去,整日也没什么精神地躺在床上,除了谢谨在时,会说些谢家生意上的事,连他最宠爱的二夫人殷勤地伺候他,他也当没看见。
后来等到那个逃走的警察被抓住,要关牢里一辈子,谢父才真正能起床,他是真怕祸到临头,要拉他这个老的顶命,这才拖着病不肯起。
可他起是起了,却后悔地牙都疼了,他躺床上时,怕谢家生意经营不下去,就把事都交给了儿子,给出去是容易,就怕再拿回来就难了。
可谢谨没大在意,他说好要带温芸出国度蜜月,现在谢父没什么大的问题,他也就放了手。
走时,谢父还有些担心地问他真的一个月就回来了,他心情很复杂,既担心儿子回来得太快跟他抢谢家,又担心儿子永远不回来,谢家就没了。
谢谨点了下头,没说话,父子关系走到这个地步,该伤心地早伤心完了,临上车时,他转头又再问了遍父亲,真的不跟他一起去国外度个假,谢父警惕地看着他,谢谨没在意,又问二夫人,二夫人也不答应,他又问站在二夫人身后,胆子越来越小的妹妹,谢小姐露出个头,眼里巴巴地渴望着,可二夫人紧拉着她的手。
谢谨与温芸对视了一眼,温芸不忍地转过头。
谢谨和温芸出国不久,白轩朗一家也躲了过来,同时也带回了国内的情况,他们所在的城已经被攻陷了一半,日军进来时,炮火就对上了谢家,后来他等军队走后,进去找过,全是尸体,对不上人。
到这个时候,谢谨努力逼自己想过往父亲对自己的好,可还是流不下了眼泪,那点滴的好如同夹在软肉里的沙砾,有存在过却没太大意义,甚至还比不上他身边随随便便一个朋友对他的善意。
你看,就是这么一回事,有些人活着,你只会日日痛苦,但他要是走了,留在了你的回忆里,你以后再想起也会多半记得他的好处。
就让那些人,那些事,全留在回忆里。
谁也惊扰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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