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机器创作文学

如果机器创作文学——最近看来，这样的假设可能性大起来了——世界会怎么样。现在，AI、图灵测试都变成时髦的词，编写程序也是现在少有的富有使命感的职业，以前是君主和儒士改变世界，现在是程序员改变世界。一部分人或出于嫉妒或出于热心，已经为人类命运担忧起来了，还有一些人则满怀信心，总之大家议论纷纷。这其中就有我的一个好朋友。

他最近不知道发了什么疯，非要去写作，可是听说机器在未来可能让他丧失价值，就不免忧心忡忡，于是跑来问我对未来的看法。我学习过一点易经，又读过点别的杂书，外加点祖传的胡说八道，没事的时候给人算算卦，很能唬住人，但没想到我的朋友这么信任我，跑来问我这种问题。我本着救人要紧的信念，先劝他弃文从编程，怎奈此君数学奇差，没有这个本事。无法可想，我只能想方设法动用所有耸人听闻的词句，展眼和他谈谈未来，边谈边徐徐图之：

“一首关于祖国山水的七律被拿到声称是最资深的古诗研究者面前，他赞扬这件作品，并询问这出自哪位天才之手，来访者说出自机器之手。这个场景非常平常，以至于百年之后，做史的人费了很大力气才从浩瀚的故事中把它挑选出来，然后将其确立为机器对文学初次胜利的标志性事件。在这之后，更加多样的诗歌风格被开发出来，比如李商隐与杜甫的结合、李商隐与李白的结合、李商隐与韩愈的结合。接着，现代诗也被攻克，虽然关于那些诗歌的含义引发了不少的争论，但无人怀疑机器的才智。因为大家早就习惯了，诗就是用来读不懂的，自人类写作的时代就是这样。诗人于是失业。

机器创作小说的过程比较漫长。人类依次失去了对词句、结构、大体梗概的控制。在最后，只要不加甄别地将新的和旧的书投喂给它，它就出产作品，和一个真正的作家一样。这一天注定是浓墨重彩的一天。五百个作家在此世纪巨变之前就自杀了，因为这样即可成为数据库里的经典被永远记念。还有一万五千人因为信仰崩溃而性交，一年之后，七千多个不知生父是谁的孩子呱呱坠地，成为人类为小说史做的最后一次贡献。所有的人都将谈论这件事，所有的街道都将充满因前途未卜而引起的兴奋。在报告大功告成的大会上，十位作家将肯定机器作品的成功，从而亲手葬送他们的职业生涯。工程师将握住文学家的手宣布，这是人类共同的伟大胜利，荣耀属于人类。荣耀属于你们，不属于作家，如果你是那时的一个见证者，你会这样想。务必记得失落是人类永恒的命运，自诞生之日起，衰老和死亡就不可避免。

机器创造的首部小说——一部关于仇杀、婚外情、宽恕和背叛的小说——在书市上大获成功之后，更多的小说被创造出来。在综合了统计学参数后，主题和内容恰好为人们所喜爱。在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许多人都在钻营读者心思上煞费苦心，但从来没有取得过像那时那样的成就。由于连口味刁钻的文学评论委员会和一部分小众人士的喜好也能揣摩到位，机器在创作所谓严肃文学方面也毫不逊色，甚至为文学史带来数次革命。人类作家奇怪的脑袋里残留的理性让旧小说追求合理，导致小说在结构、语言和情节上都易于落入俗套。现在这种障碍完全没有了，根据随机组合的算法，创新的道路一马平川。在宣告机器成功的大会之后，仅仅过了30天，又一部永载史册的小说产生了，故事结构上的灵感从康定斯基的一幅画中获得，十六个人的交叉叙述，让成吉思汗远征的真正目的浮出水面：大汗害怕出逃的近侍泄漏他是个娘娘腔的事实，慌乱地派出大军追捕他和他的替身们。小说进一步扩大了语言表达的疆界，让语言这台仪器能够更加高明地表现幽深的世界。另外，革命本可以更快，但人类缓慢的接受能力限制了机器发挥才智。

作家就是这样失败的，驾驭语言的能力不再被视作神秘的天才，毫无荣耀可言。传记和散文是不多地可以写的体裁，真实空前重要，以为机器提供切实的素材。但作家撒谎的天性逐渐让这两种体裁也丧失保真度，干脆也让机器代劳了。没有人把作家当回事，虽然现在情况也相似，但那时还要彻底。更加悲惨的是，失宠的预言还将在政治领袖身边得到应验——在当局为了抓紧时代脉搏召开的文艺座谈会上，工程师比作家还多。大会上，艺术家也被要求列席，好帮助他们看清形势。

会议谈到，'历史和现实都表明，人类文明是由世界各国各民族共同创造的。古希腊产生了对人类文明影响深远的神话、寓言、雕塑、建筑艺术，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阿里斯托芬的悲剧和喜剧是希腊艺术的经典之作。俄罗斯有普希金、果戈理、莱蒙托夫、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涅克拉索夫、车尔尼雪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高尔基、肖洛霍夫、柴可夫斯基、里姆斯基－科萨科夫、拉赫玛尼诺夫、列宾等大师。法国有拉伯雷、拉封丹、莫里哀、司汤达、巴尔扎克、雨果、大仲马、小仲马、莫泊桑、罗曼·罗兰、萨特、加缪、米勒、马奈、德加、塞尚、莫奈、罗丹、柏辽兹、比才、德彪西等大师。英国有乔叟、弥尔顿、拜伦、雪莱、济慈、狄更斯、哈代、萧伯纳、透纳等大师。德国有莱辛、歌德、席勒、海涅、巴赫、贝多芬、舒曼、瓦格纳、勃拉姆斯等大师。美国有霍桑、朗费罗、斯托夫人、惠特曼、马克·吐温、德莱赛、杰克·伦敦、海明威等大师。印度人民也是具有非凡的文艺创造活力，大约公元前1000年前后就形成了《梨俱吠陀》、《阿达婆吠陀》、《娑摩吠陀》、《夜柔吠陀》四种本集，法显、玄奘取经时，印度的诗歌、舞蹈、绘画、宗教建筑和雕塑就达到了很高的水平，泰戈尔更是产生了世界性的影响。我国就更多了，从老子、孔子、庄子、孟子、屈原、王羲之、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关汉卿、曹雪芹，‘鲁郭茅巴老曹’到聂耳、冼星海、梅兰芳、齐白石、徐悲鸿，从诗经、楚辞到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以及明清小说，从《格萨尔王传》、《玛纳斯》到《江格尔》史诗，而且为世界文明贡献了华彩篇章……'（1）

工程师们倍感振奋，文学家们昏昏欲睡。议题的实质再明显不过了，作家将不再是政府的敌人或朋友，再也不能通过引颈就戮来沽名钓誉，再也不能通过摇尾乞怜来光宗耀祖。这种变化经过了一段时间，与作家完全失去荣耀所经历的时间一样长，直到有一天，领袖听到异见后首先想到的是修理全国的机器，而不是修理作家的头。统治是个技术问题。

我的朋友，在没有荣耀、失去探索语言和批评外部世界的资格后，还有什么理由写作。那时的人们除了写论文，就很少在写作上费神了。最早抵达那个时代的第一代人，学习克制自己言说的激情；第二代人，学习写作八百字以下文章；第三代人，将语言的控制权彻底交出；第四代人，没有表达必须表达。社会的顶端，有一个巨大的漏斗，帮我们把生活过滤和组织，结成优美的语言供人享乐，到第四代时，已无新鲜材料，我们的生活和思考不再进入我们的文学中。人类无所不谈，但又不曾言说，我们彼此联通，却又不相往来，古人理想的幸福国度终于建成……”

我的朋友听了我的话，先是沮丧再是高兴，像佛陀在菩提树下成功证道。他不再写作，不再赞美植物和动物。我为此感到庆幸，世界上少了一个不幸的灵魂。

（1）出于一种神秘的原因，这次讲话的开头与很久以前的一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