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部
格拉奇村住着一位不大富有的女地主安娜.帕甫洛夫娜.阿杜耶娃。夏日的一天,她全家上下,从女东家到拴着链子的狗巴尔博斯,一大早都起来了。
唯有安娜.帕甫洛夫娜的独生子亚力山大.费多雷奇仍在睡觉,这个20岁的后生睡得像勇士似的香甜,而家里所有其他成员却忙得个不亦乐乎。下人们走路都蹑手蹑脚,说话声都轻轻的,生怕吵醒少爷。要是有人弄出一点儿响声,或者说话声音大点儿,安娜.帕甫洛夫娜便马上像一头发怒的母狮扑了过去,将那个粗心大意的家伙痛斥一顿,或者给人一个难堪的绰号,赶上他火气大,气力足的时候,可能还要使劲推人一把。
厨房里有三个人负责做饭,仿佛家里有十来口人似的,实际上这个地主家庭仅有母子两人,即安娜.帕甫洛夫娜和亚力山大.费多雷奇。车棚那里有人在擦洗马车,给车轴上油。大家都在忙活,累得汗流满面。独有巴尔博斯却无所事事,不过他也按自己的方式参与大伙的活动。每当有仆人,车夫走过它的身旁,会有某个使唤丫头在跑来跑去,他便摇着尾巴,细细地嗅着从身旁经过的人,都用眼神问道:能否告诉我今天家里到底为什么这么般乱纷纷的?
乱纷纷的原因是,安娜帕甫洛夫娜允许儿子上彼得堡去当差,或如她所说的,让儿子去见识各色人物也显显自己的本事。可对于她来说,这却是要命的一天!难怪她是那么忧愁,那么伤心。她在忙碌中常常张嘴想叮嘱点什么,而说了半句就停住了,发不出声来。她便转过脸去,来得及的话便擦去眼泪,来不及时,就让眼泪滴到行李箱上。那箱子里都是她亲自放置的萨申卡(亚历山大的爱称)的内衣。泪水早就在他心里沸腾了,他们压着胸口涌上喉头,眼看就要奔流而出;她似乎很珍惜泪水,准备留到临别时挥洒,所以难得让它掉下几滴来。
不光是她一人为这次别离而哭哭啼啼,连萨申卡的侍仆叶夫赛也悲伤得要死。他要跟随少爷上彼得堡去,只得抛下,他在这个家里的一处美好所在,就是阿格拉芬那房里炕边的那个温暖的角落。这个阿格拉芬那乃是掌管安娜家务的首席大臣,是女东家手下的头号女管家。对于叶夫塞来说,这是最重要的。
鲁抗旁边的那个角落,只放得下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老摆有茶,咖啡和小吃。叶夫塞牢牢地占据着炕边和阿格拉芬那心中的一个位置。那另一把椅子则是这位女管家自己坐的。
阿格拉芬娜和叶夫塞之间的风流艳史,在这个家里早已成为旧闻了。对这样的事,正如对所有的世事一样,渐渐地就不去谈了。女东家自己对他们俩的厮混也见怪不怪了。他们便过了整整十年的快乐时光。能有多少人在自己一生里享受到十年的幸福日子呢?可是就要到了失去这样时光的时刻了!别了,傻瓜牌,还有咖啡,伏特加,甜酒——全得拜拜了!
叶夫塞不言不语地坐着,时而哀声叹气。阿格拉芬娜皱着眉头,忙着干家务活。她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心中的痛苦。这一天,他脑气地斟茶,通常总是把第一杯浓茶端给女东家,今天她却把第一杯茶泼了,心里想,“谁也别想得到它”,倔巴地忍受主人的责骂。她把咖啡煮过火,把鲜奶烧糊了,把手上的杯子也摔了。她没有把托盘轻轻的放到桌子上,而是碰得砰砰直响,开柜门,开房门时也弄得震天动地。她虽然没有哭鼻子,可是冲着所有的东西和所有的人发火使气。这大概是她脾性的主要特征吧。她历来有一肚子的不满,什么都不称她的心,老是怨这怨那的。而在她遭受这种不幸的时刻,她的性格便充分显示出来了。看起来她最生叶夫赛的气。
“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他默然而温柔的喊了一声,这声音同他那高大而坚实的身躯怎么不相称。
“你这鬼家伙干嘛坐在这儿呀?”她回答说好像他是头一回坐在这儿似的,“走开,我要拿毛巾”。
“唉,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他又懒洋洋地重喊了一声,边叹气边站了起来,带他拿到毛巾后,他立即又坐下了。
“光会叫苦!你这淘气鬼又要缠人!天呐,这是受的什么罪呀!老是缠人。”
他把勺子砰的一声丢进洗碗盆里。
“阿格拉芬娜!”突然从另一间房里传来了喊声,“你疯了!难道你不知道萨申卡在睡觉?怎么?离别的时候要跟相好干一仗是吗?”
“难道为了你就得像死人似的一动不动。”阿格拉芬娜像蛇那样呲呲响地说道,双手使劲擦着杯子,仿佛要把它捏成碎片。
“再见啦!再见啦!”叶夫塞大声地叹息说,“这是最后一天啦,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
“谢天谢地,让魔鬼把你从这儿带走吧。这会宽绰些。挪开点,把腿横在这儿,人家怎么过去?”
他本想摸摸她的肩膀——看她怎么反应!他又叹了口气,可坐在那儿没动;本来他也用不着挪开,阿格拉芬那也不是要他这样。叶夫塞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没有觉得不好意思。
“谁来填补我这个位置呢?”他说,又叹着气。
“鬼呗!”她生硬地回答说。
“上帝保佑!只要不是普罗什卡就好。可谁来跟您玩傻瓜牌呢?”
“就算是普罗什卡,那有什么不好呢?她恼怒地说。”
叶夫塞站了起来。
“您千万别跟普罗什卡玩,真的,别跟他玩!”他很不安地说,几乎带点威胁口吻。
“谁能阻拦我?就你这个丑小子吗?”
“宝贝,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他以恳求的声调说,并搂住了她的腰(要是她哪怕还有一点儿腰身的样子的话。)
她用胳膊肘往他胸前一顶,算作对他的拥抱的回答。
“宝贝,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他又喊了一声,“普罗什卡会像我这样爱您吗?您瞧着吧,他会瞎胡闹,没有一个女人他不纠缠的。我多正派呀!唉!您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儿!要不是太太的意思,那就……唉……”
他说到这儿叹息了一声。摆了摆手。阿格拉芬娜忍不住了,终于眼泪来表达心中的痛苦了。
“您是要甩掉我呀!该死的?”她哭泣着说,“你胡说些什么呢,傻瓜!我会去勾搭普罗什卡!难道你不知道他没有一句正经话吗?他光知道动手动脚……”
“他也纠缠过您了?这个坏蛋!您大概不敢说吧?我要拿他……”
“让他来纠缠试试,他就知道厉害了。难道除开我,下人中就没有娘们儿了?我会跟普罗什卡勾搭!亏你想的出来,在他旁边待一会儿都恶心——这个猪猡!他动不动就搞人一下,他乱吃东家的东西,好像别人看不见。”
“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要是有这样的机会(要知道魔鬼很厉害呀)你不如让格里什卡坐到这儿来吧,至少那小子脾气好,肯干活,嘴不损……”
“你又瞎想了!”阿格拉芬娜责备他说,“你怎么把我硬推给一个个男人,难道我是什么……滚你的吧,你们这些男人多的是,我会去跟人家勾搭吗?我可不是这样的贱货!我只跟你这个鬼厮混,看来这是我前世造的孽,我好后悔呀……瞧你瞎想一气!”
“您品德这样好,上帝会奖赏的!我心上的石头落地了!”叶夫塞喊到。
“你高兴了!”她又粗野地喊了起来,“有什么好高兴的——还高兴!”
她那两片嘴唇气得直发白。两人都默不作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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