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林上飞机后,渐渐感到浑身寒热交加,骨头仿佛断掉般剧烈地疼,冷汗直流,泪眼迷蒙。
机场地面的灯越来越远,她的思绪也越飞越远,有万种痛苦悔恨,为什么以前没有多和叶馥聊聊天呢,尤其去年的一年,叶馥总和自己说装修新房子的细节,叫自己去看看,可是自己因为排满了课,只答复她说,结婚时就看到了嘛!
杭州之行后,就没见过叶馥,最后一面,更是没见到!
记忆不停地往前倒流,在叶馥家吃饭的时候,在武汉那些地方游玩,在海口公园四个人吃烧烤,她俩的背影在一起,看着钱乔和顾唯打球,她们在顾唯家写作业,她趴在书堆上睡觉,她吃着钱乔的栗子,她们一起买手链……
邱林闭着眼,已经烧红了脸,旁边的男士偶然瞥见她有异状,见她一身黑衣,悄悄观察了一下她的面色,将她面前的桌板放下,拿出一包纸巾放在桌板上,说:“你脸色不对,是不是不舒服?”
邱林闻言,如梦方醒,眨了眨泪眼,扭头看了一下他,他也穿着黑衬衫和黑裤子,两人坐在一起,倒仿佛是同行的一样。
男士叫来空姐,空姐走了过来,说:“这位女士,您哪里不舒服?”
邱林顿了一顿,说:“我可能是感冒了。”
空姐又说:“您看起来似乎是发烧了,我给您一个温度计好吗?”
邱林说:“不用了,请给我一些热水吧。”
这时旁边的男士说:“我正好带着退烧药,你需要吗?”
邱林眨了眨眼睛,说:“不,不用了。”
男士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说:“我是医生,虽然我没带工作牌,但你看我微信。”他把手机伸近邱林,滑动着朋友圈,又说,“我是人民医院外科的,我分享过一些相关的讯息,这是我的身份证。”
邱林看那上写着姓名是“郑赫舆”,顿了一顿,还是说:“我没事,不用了。”
这时郑赫舆取出一片退烧药,喝口水吞服了,说:“我先吃一片,如果在到武汉的这两个小时里,我没出事的话,就证明这药不假了吧?”
邱林不由得一惊,然后说道:“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我其实不严重,我只是葬礼回来才这样。”
郑赫舆说:“我是医生,常常要见到这样悲伤的事情。”又问,“是家人吗?”
邱林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答道:“是朋友。”
郑赫舆有些意外,“年轻人?真可惜……”
邱林沉默。
郑赫舆又道:“但你不吃药的话,万一支持不住呢?”
邱林说:“不要紧,有人来接我。”
这下是郑赫舆沉默了。
邱林又昏沉睡去,空姐拿来毯子,为她盖上了。
飞机静静飞翔,穿过气流,穿过时间。这轰鸣声如此真实,后又听到许多桌板收起的声音,播音放出,飞机开始降落,剧烈的波动震醒了邱林,她此时已经烧得两个眼睛通红。
飞机落地,滑行许久后停稳,所有乘客都站了起来,郑赫舆拿了随身行李,邱林没带行李,从提包取出票夹,那票夹是一个护照包,邱林一直用来装机票。
瞥见那印着樱花插画的护照夹,郑赫舆一眼认出,是校庆的纪念品,忽然问:你是武大的吗?
邱林一愣,点了下头说:“是。”
郑赫舆微笑道:“那我们是校友啊!你是什么系的?”
邱林说:“刚才看到你的身份证,我上学的时候,你已经毕业了。”
“不一定,我读医,要连博。”郑赫舆微笑,又说,“那你要不要先吃颗退烧药呢?下飞机走路,你会更难受的。”
邱林没有答话。乘客正陆续走下飞机。
郑赫舆又说:“你不要误会,既然我们是校友,那我就好人做到底。”
邱林叹道:“你是职业病吗?”
郑赫舆苦笑了一下,向她挥手道:“那——再见。”
邱林朝他点了一下头,便转身先走了。
过停机坪,后半夜的风非常寒冷,邱林被风一吹,整个人打起寒噤来。风也将她的头脑吹得有些清醒,排队打车恐怕无法支持,不如先去大厅再等一会儿。
郑赫舆提着行李,注视着邱林的侧影,夜风吹动她窄而长的黑色风衣,吹起她的刘海,她痛哭后的面容显得十分凄丽,像夜风中快要凋零的秋海棠。
郑赫舆心一沉,见她走走停停,进到大厅,一下在椅子上躺倒。郑赫舆走上前去,邱林已经闭上眼,紧皱着眉头。
郑赫舆打开行李箱,拿出一条毯子,盖在了她的身上,又去便利店买来了退烧贴,贴在她的额头,邱林在触到冰凉的那一刻醒了过来,睁开眼,见是郑赫舆。
郑赫舆说:“你这样怎么走啊?不是有人在等你吗?”
邱林伸手摸了摸额头的退烧贴,说:“我走不动了,我在这休息一会儿。你先走吧,谢谢你。”
邱林又合上眼,听着大厅内高高低低嘈杂的人声,飞机的起飞、降落声,心中也七上八下,可头痛欲裂,眼睛酸痛得睁不开,浑身寒冷,只好紧紧裹住了毯子。
等她勉强睁开眼,见天色已经蒙蒙亮,而对面的椅子上坐着的,是那个郑赫舆。
“你怎么没走啊?”邱林撑着手坐起。
郑赫舆本来双手插在胸前低头闭着眼,听到邱林的声音,醒了,眨了眨眼,定睛看着她道:“我觉得扔你一个女孩子在这儿不太好,正好我也困了。”
邱林轻叹,“机场这里,很安全。”
郑赫舆拿起水壶喝了一口,说:“是啊,机场比我安全,如果我说送你走,你肯定是不肯的。”
邱林沉默了几秒,说:“你……真是一位绅士。”
郑赫舆微笑道:“你不一样啊,你是学妹,也算多个朋友。”
见邱林不说话,郑赫舆便也不再说了。
天色越来越亮,大厅的人逐渐多了起来,邱林一低头,看到发圈掉落了,便用手拢了一下头发,又幽幽地束起,站起去了洗手间,等她再回来时,泪痕已经洗净不见,只是双眼仍有些红肿。
郑赫舆说:“我看到你的机票,你叫邱林吗?”
“对,郑医生,今天谢谢你,再见。”邱林朝他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郑赫舆想要再问些什么,邱林也看不到了。
回到租屋,何玲真刚起床,一见邱林脸色煞白,双眼红肿,惊问:“你怎么啦?”
邱林闭了闭肿痛的双眼,道:“玲真,我回老家淋到雨,飞机上发起热来,我再睡会儿。”她从提包里掏出手机和票夹,连带着有一板药片掉出来,掉到了地上。
何玲真走过来,捡起了那板药片,看到少了一颗,说:“你吃过药了?”
“这药……”邱林叹道,应该是郑赫舆放进来的,又说,“我现在已经退了。”
邱林步履沉重地往房间走去,往床上一倒。
一分钟后,何玲真进来,端了一杯热水放在她的床头,邱林感觉到玲真在帮自己盖被子,顿时泪水模糊了双眼,她略微睁开,看看她,心中叹道:热情而开朗的玲真,挺像叶馥的。
邱林昏沉地闭着眼,心中回忆翻涌着悲痛,惊觉对叶馥的辜负,为什么去年一年,没有去看看她,没有多同她说说话,如果自己当初一起去了南京,一定可以多陪陪她,为什么自己没有去南京呢?
现实的人生,往昔的记忆,邱林感觉自己被倒挂在悬崖边,挣扎许久,终于坠入了深海,在海浪中时而浮起,时而沉陷,行将没顶。
叶馥、顾唯、钱乔的音容笑貌都在眼前,现在却人事皆非,到底是因为什么,邱林一路追溯,终于幡然醒悟,因为自己的自缚——如果当初没有和钱乔绝交,说不定四个人会一起去南京……邱林心中悔痛万分,为什么不告诉他们真相,请他们理解,请钱乔再等等自己。
如果最后的备考时间,大家可以开心地在一起互相鼓励,就能和叶馥他们有更多开心的记忆,和钱乔绝交,一个人远走,又得到什么了呢?真的就安宁平静了吗?如果,大学的时候,他一直在身边,也许就不会有那些苍白、麻木和孤独?
叶馥去世的消息,老家的同学可能有人知道了,为什么他没有出现呢?是因为……是了,原本他们也不算熟的……想到最后,自己也震惊起来,为何要开始将钱乔,连同叶馥一起去思念呢?
邱林在家昏昏睡了一天,听见何玲真下班回来的开门声,又听见厨房传来杯盘的碰撞声,砂锅盖锅盖的声音,不久后,有鸡汤的香味飘进了房间。
何玲真轻轻拨开邱林的房门,走到床边,低声问她道:“好点没?起来吃晚餐?”
想起平日何玲真是不太喜欢做饭的,觉得麻烦,今天显然是特意为自己做饭,邱林强撑着爬了起来。
何玲真微笑了一下,扶了她的胳膊。她俩坐到餐桌前,玲真拿过一只碗,从砂锅里舀了汤,递给邱林,道:“你赶飞机着凉了吧,特意给你煮了鸡汤哦!”
邱林忽然落下两行泪来,玲真大惊,“你怎么了?”
邱林接过碗,鸡汤的热气熏着她的眼睛,几乎睁不开,“高中时最好的女朋友车祸去世了。”
何玲真愕然,继而微皱了眉,有些遗憾的表情,一时间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邱林低头喝了一口热汤,才感觉到胃部饥饿的烧灼。
“真好喝。”邱林道。
玲真这时才反应过来,盛了点鸡汤在自己碗内,说:“我还纳闷你昨天怎么没回来呢?夜里回来的?”
邱林点点头,“昨天中午回去的,没来得及跟你讲——”
玲真眨了眨眼睛,道:“好像记得,以前有个女孩给你打电话,说装修的事情?”
邱林点点头:“对,她本来月底要结婚了。”
玲真轻声叹息。
邱林感觉自己几乎没有力气再讲下去,连忙又喝了几口汤。
玲真叹道:“你不会昨天今天都没吃饭吧?”说时,又舀了三勺汤到邱林碗中。
邱林微笑道:“被照顾的感觉真好呢。”
玲真也微笑道:“以前基本都是你做饭啊,现在也该我来照顾你嘛。”
邱林叹道:“谢谢你。”
玲真把米饭递给她,道:“你还是先吃点饭吧,不然会胃疼的。”
邱林接过,夹了一口米饭送进嘴里。
玲真又问:“你请了几天假?”
邱林咽下了米饭,说:“五天。”
“那你怎么没在老家多待几天?”玲真诧异。
“我妈妈再婚后搬到广州去了,所以,老家我们也不回去了。如果一个人住在家里,就太难过了……”
玲真点点头,叹道:“好吧。那你可以再休息两天。”
这时有雨点打在窗玻璃的声音传来,玲真转头看去,嘀咕道:“下雨了呢。”
春雨伴着轻雷,轰隆隆的。这个夜里,邱林躺在床上,仿佛听到了浙西山中酒店门前的瀑声,如今听来,那泓泓的雨声仿佛是泥石流,一块块地向心上砸来。
邱林捂着脸,感到双眼又热又痛,终于强撑着爬了起来,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又回房来,忽然想起一些和叶馥有关的物件。
她拿过提包,里面有一个叶馥的木版摆台相片,是叶馥以前摆在书桌上的,那张照片是高中时,叶馥穿着粉色长裙戴着草帽在江边拍的。在叶馥的许多遗物里,邱林看到了这个,便问叶馥父母能不能给她,他们同意了。
邱林从抽屉里翻出了一个信封包,里面放着叶馥以前写给她的四张生日贺卡。叶馥知道自己喜欢书,所以生日的时候,总是送书。邱林仔细回忆,想起她高中送的书,是吴淡如的《人生以快乐为目的》、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和米奇·阿尔博姆的《你在天堂遇见的五个人》,这三本书两人还一起看完了。上大学后,她寄来过《三毛全集》、朱自清的《你我》、纳兰性德的《饮水词》和沈从文的《湘行散记》。
包里还有那条钱乔还来的手链,是不久前春节时从家里带来,装进这里的。那天在家,因为想起了在班级QQ群看到的消息,才拿出来看,转念又想到叶馥,便将手链带来了武汉。此刻倒有些庆幸钱乔还了回来。忆起叶馥说的那句:“这是我们一起买的手链,你干嘛给他啊!”不禁又泪如雨下。她把手链握在手里,钻进了被窝,迷迷糊糊地等待天亮。
如此又过了一天,玲真见邱林总是肿着两个眼泡躺在被窝里,不禁有些犯愁,她在邱林床边坐下,表情有些委屈,嘟着嘴道:“你要振作一点呀,这样窝在家里胡思乱想,会更难过的,还是跟我一起去上课吧?”
邱林看看玲真,那神情真像叶馥啊,可叶馥是呆萌的,玲真更机灵,怎么忍心拒绝她呢,邱林点点头。
周六早上,她们一起坐地铁到童心山丘,出了地铁口,穿过河桥时,看到一个爸爸牵着一个小男孩走过桥畔的桃花,邱林猛然想起小时候,爸爸捉过她的小手,笑着说:“覅掐花哟,一朵花一个桃子。”
邱林心中苦涩,这样的印象与心情,只存活于不经意的记忆,那是一种永恒鲜明的温柔,一旦揭晓结局,就像丝绸出了土,霎时间不复明亮,且将迅速风化、粉碎成灰……
岁月殊途,是记忆的偏差还是命运的注定,该向哪一条江河挥洒眼泪,只余下风、雨露、曾落上那个人影子的太阳的光线。
邱林抬头,太阳仍绚烂地照着,那对父子落在她们身后了。邱林的心一步一步向后倒退,倒退,倒退进雨中,那个夜晚,月亮、星光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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