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花

这养老院的工作怎么说呢，我不怕脏不怕累就怕面对死亡。这不，照顾了好几年的刘姨病了有半个多月了，先前还能吃进些汤汤水水这两天连粥都喝不下了整日里昏昏沉沉的睡。快下班了担心她夜里会走，不放心的过去看了一眼。她还是昏昏沉沉的睡着喊了几声也没回应，帮她盖好被子走到门口又回头跟她说了一声“刘姨，你要等我欧，明天我给你带你爱吃的桃罐头。”不知怎么，眼泪就不争气的掉下来。养老院的老人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可是照顾久了还是有了感情，最怕的就是面对她们的离去。

一夜没睡好总是噩梦连连再一次惊醒也快到平日起床的时间了。忙完赶忙骑上电动车去养老院上班，路上去超市买了瓶桃罐头，一个是刘姨爱吃，一个是借着桃（逃）的寓意希望刘姨能逃过一劫。远远的看见刘姨的那间房附近的房间没拴红布条心里才安稳些（养老院经常会有老人离世，这样的趟房抬离世老人路过别的老人房间是要拴红的不然别的老人会很忌讳）。

三两步奔过去，打开门就愣住了，刘姨竟然坐在床上对着镜子在梳头发。看到我竟然温和的笑着问“我病的稀里糊涂的好像听见你说会给我买罐头，不是我病糊涂了吧？”我愣怔半晌才回过神来“买了买了，买了一个大瓶的让你吃个够。”我笑着走过去接过梳子给她打理花白的短发。梳了头赶忙打开罐头插个汤匙让刘姨自己吃，就在我给她收拾屋子的时候刘姨喝了口罐头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问“怎么了？罐头不好吃吗？”“能推我去湖边走走吗？”刘姨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

刘姨说的湖就在养老院外面，是个挺大的人工湖。我笑着答应“好，等我忙完就带您过去。”去给老人们打饭的时候我开心的跟其它人说刘姨病好了。可是她们的神色竟然有些不对劲，并没有替刘姨高兴的感觉，院长甚至叹了口气。察觉到大家的异样我也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是回光返照？”我看着院长，院长叹息一声“刘姨说什么了吗？还是想吃什么？”手中的白钢饭盘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刘姨，想，去湖边。”抹去泪水我哽咽着说。“喂饭的事大家帮着分担一下儿吧，你推刘姨过去吧。不用着急回来，她想呆多久都行。”院长的眼圈有些泛红，其它人也都纷纷叹息。

努力挤出一抹笑容推开刘姨的屋门，刘姨已经换好一身浅色衣服还佩戴上简单的首饰。难道刘姨知道自己……眼睛一阵酸涩，深呼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才走进去。“刘姨，我让大家帮忙给其它老人打饭喂饭了，我推你去湖边走走吧。”刘姨微笑着拿起手机，在我的搀扶下坐上轮椅。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生活了几年的这间小屋眼神中有着一丝留恋。泪无声滑落，我赶忙偷偷擦去。

“刘姨，你怎么这么喜欢水啊？”看着刘姨痴痴看着水面我忍不住询问。“水多自由啊，宽宽阔阔的，看着啊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我死后就把我的骨灰撒进大海或是大河里吧！”“刘姨，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什么死不死的，咱要好好活着，活到一百岁……”我从后面搂住刘姨消瘦的肩，忍不住又开始落泪。“傻孩子，哭什么，人生百年终有一死。我这一辈子就像这水中花颠沛流离无从寄托，强要留住一抹红，奈何辗转在风中早已不再有往日颜色！是时候结束这半世飘零了，就当我劫难已满要回去该回去的地方了。”刘姨慈祥的笑着轻拍我的手。

“刘姨，要通知你家人朋友吗？”刘姨愣了一会儿“帮我拍个照片吧。”接过手机，看着我拍的照片有些唏嘘“唉，老啦，好多年没拍过照片了，是不是有点……”我赶紧接过话“哪里啊，刘姨在同龄人中还是美女级别的，刘姨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吧？”我赶紧转移话题。“年轻时候啊，我还真留了一些年轻时候的照片。”刘姨点开相册，里面有花，有鱼，有猫，有风景，点开年轻时的照片眼眸中有着些许复杂。“唉，这一转眼就是一辈子了，那时候真好，年轻，有活力，敢爱敢恨，风风火火的。哪像现在死气沉沉的！”

擦拭了一下儿眼角，打开微信将照片发到朋友圈，写下一段简短文字“半生痴与怨，转眼到暮年。无悔曾相遇，但愿无来世！感谢大家一生相伴，别难过，就当我劫难已满要先走一步了。”刘姨笑着点了发布。我疑惑“就这样了？”“不然呢？”刘姨依旧笑的浅淡“想来的就算远隔重洋也会来，不想来的就算住隔壁也不会来。闺女，这张卡里有十几万，钱不多，不过料理我的后事是足够了。答应刘姨一件事，如果我微信里有人要来送送我，等等他好吗？最多三天离多远都该到了，别急着火化好不好？”我点点头，帮刘姨抹去腮边的泪。

“刘姨，你年轻时候挺漂亮的怎么会单身呢？”我问出心中的疑惑。“我有过一段婚姻，只是一直没有孩子，后来那男人出轨被我撞见就离了。”“那时您多大年纪，怎么没再找个人呢？”“唉，那时才四十多岁，有喜欢的人，不过时过境迁人家都结婚了我也没打扰人家。”“那，您不遗憾吗？”“不遗憾，若是我说了，或许能在一起，可是痛苦的就是好几个人，一个人痛苦总好过几个人痛苦不是。”刘姨笑容恬淡，许是提到心上人眼神柔和的如一汪春水。

扒拉着手机相册“这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现在叫闺蜜。这个是小时候总欺负我的小男孩儿，那时候基本天天跟他打架，这个也调皮经常被他欺负，这个……”刘姨的手指停在一张旧照片上，照片中一个青涩少年笑容灿烂。“这就是我爱了一辈子，却无缘再见一面的人！”刘姨的眼里有了明显的倦意，笑容变得苦涩。“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您会选择沉默吗？”“会，至少此刻面对死亡我无怨无悔亦无愧于心。无悔便是最好的人生，此生不曾伤害过任何人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我欠的还完了，欠我的我也不要了，这世间再好我也不来了！”刘姨又将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湖面，手指下意识的抚摸着照片里的青涩少年，许久没有说话。

“您年轻时候应该很多人喜欢您吧？”我打破沉寂想聊些开心的事“应该有吧，或许也如我这般都选择了沉默，毕竟时过境迁说了又能怎样徒增烦恼罢了！”刘姨看着湖面的眼眸有着一丝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想来也并非没有半点遗憾吧！许久收回目光继续翻看相册，一点一滴的仿佛在倒放自己这一生。我静静的看着，感受着她对生活的热爱，感受着她对往昔的怀念与不舍。突然微信提示音频频响起，都是追问她身体如何，为何要发那样的朋友圈……

刘姨暖暖的笑着，没有回复，稍倾转过头对我说“闺女，有点凉帮我拿条毯子吧。”我责怪自己粗心大意竟忘记了湖边风大赶忙回去拿毯子。再次回到湖边，刘姨还是静静看着湖面连姿势都没改变。帮她盖上毯子时碰到她的手机，手机滑落到地上，捡起来想交给她发现她仍保持着握手机的姿势却没有接的动作。微笑着的脸上，眼眸微闭，心没来由的一紧轻轻推了一下儿刘姨的肩膀“刘姨，你是不是累了？我推你回去休息吧？”刘姨还是没有反应，我颤抖着手探她鼻息才发现她已经悄然离去。

抓着她的手嚎啕大哭“刘姨，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要支开我，您孤单大半生走的时候明明可以有人陪为什么偏要一个人走？”刘姨的手还是暖的，暖的如同她只是太累了睡着了。刘姨的手机接连不断的响着微信提示音，哭过，我颓然坐在地上逐一回复“刘姨刚刚去世了，她在XX养老院，我是负责照顾她的人。”“等我，我马上过去。”“等我”“我马上过去”“我马上定机票，务必等我，所需费用我来出。”“等我”……顷刻之间满屏都是相似的回复。叹息一声站起身帮刘姨整理了一下儿被风吹乱的发丝“刘姨今天好漂亮，他们中有你喜欢的人吗？有这么多人来送你真的没什么可遗憾了。刘姨，咱回家吧，咱漂漂亮亮的等他们过来……”我絮絮叨叨的边走边哭，回到养老院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同事接过刘姨的轮椅推着向刘姨的房间走去，有人联系殡仪馆那边过来接人，院长走过来红着眼圈问我“什么时候走的？有没有什么要求？”我哽咽着说“刘姨有家人朋友要过来送她最后一程，刘姨让等三天再火化，骨灰要撒海不留坟墓。刘姨留了一张卡，说有十几万足够给她办后事……”哽咽的说不下去了，怎么也不敢相信早上还跟我说笑，还跟我要罐头吃的人说走就走了。

院长点点头“刘姨的身后事就由你负责吧，这几天我让大家辛苦一点儿帮你照顾其它老人。你，你这两天就不用往养老院跑了，殡仪馆那边等刘姨亲朋好友都告别完毕就遵循刘姨的嘱托把刘姨骨灰撒海吧！唉——”院长长长叹了一口气脚步沉重的朝刘姨的房间走去。同事们已经拿了红布条开始系在其它房间的门把手上，我茫然的看着大家沉默的忙碌着。

许久，回过神来走出去找了个花店买了一束白菊，想想又让店家加了几支玫瑰花进去。我也不知道这红玫瑰是否能用在丧礼上，可就是觉得刘姨一定会喜欢。再次推开刘姨的屋门，刘姨已经平静的躺在床上，双手交叠在胸前。我将花束放在她手上轻轻祝祷“刘姨，愿如你所愿这一去再无来生。”刺耳的刹车声惊醒沉浸在哀伤中的我，没来由的我猜那应该是来送刘姨的人。没一会儿，同事领着一个身材不高的老人进来，老人步履有些踉跄，看到刘姨胸口的花束愣了一下儿“谁先到了？”他有些局促的搓着手问。“是我买的，刘姨孤单一生，我猜应该没人送过她玫瑰吧！”

那老人转过身就传来压抑不住的哭声，匆匆推开门走了出去。从相貌上看似乎不是刘姨爱了大半生的人，或许是个来过就不曾离开的人吧！刘姨不喜欢那些个装老衣服，看别的老人穿过直说丑死了，我死的时候可别给我穿，也别给我画的跟老妖精似的。那时的戏言，如今竟成了遗嘱，我特意跟院长说不让给刘姨换装老衣服，刘姨今天选的衣服一定是她喜欢的就让她穿着吧！如今看着刘姨就像睡熟了一样，似乎随时都能睁开眼睛，随时都能坐起来跟我说说笑笑。

大门口，出租车，各种颜色的私家车陆续停在那里，一群老人相互扶持着走过来，想来应该是熟识的人吧！也有独自前来的，不时抬手拭泪，看着已再不能听他说话的老人默默流泪。最先到来的老人捧一束玫瑰再次推开门，沉默的把花放在刘姨身边。有熟识的人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谁都没说话。殡仪馆的车来了，同事们指引着来到刘姨屋里。刘姨被抬上车，我跟着上了灵车，那些来送刘姨的人跟着出来纷纷上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殡仪馆。

刘姨的遗像在烛光里微笑着，我静静看着她熟悉的笑脸问“刘姨，我也认不出谁是谁，你想等的人来了吗？这么多人来送你你开心吗？”身后一个老太太哽咽着说“应该还有人没到，她手机能给我看看吗？我是她闺蜜，她的心事我都知道……”话没说完已经满脸泪痕。情绪稍平稳些，她接过手机点进微信，一一查看聊天记录，回过头在人群中搜寻，半晌才确定“还有人没来，我告诉他殡仪馆的位置，他离的远应该会晚些到。”叹息一声，她发了位置过去，然后就看着刘姨的遗像默默流泪。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个风尘仆仆的老人从出租车上下来跌跌撞撞冲进殡仪馆。刚好感觉心闷闷的，出来透个气的我一眼看见就感觉那老人是来送刘姨的。天还没亮，殡仪馆外面一个人都没有，他看了我一眼直接过来跟我打听刘XX（刘姨）我说“我们都在等你。”他也没有惊讶，跟着我进到里面。屋子里的人有聚在一起唏嘘不已的，有守着刘姨絮絮叨叨的，有躲在一边一支接一支抽烟的，也有几个老太太不时抹把脸上的泪还劝着别人“她这是劫难满了，这辈子太苦了走了也好。”然后又是成串的泪噼里啪啦掉下来，烧纸的盆子里火光闪烁，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仍在往里放纸，动作轻的似乎是怕惊扰了睡梦中的人。

开门的声音让人们齐齐看向这边，烧纸的老人回头看了一眼站起身。刚来的老人站在门口好一会儿都没挪动一步，似乎不踏入这里那个女人就不会离开。有熟识的人迎过去叹息着拍拍他的肩，泪终于落下，似乎是忍了一路此刻一落下就再也止不住。那个要走手机的老太太扭过头看着刘姨的遗像“人都到齐了，我还真挺羡慕你，这辈子有这么多人陪你走过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这辈子没做够姐妹，原本还想着下辈子还和你做姐妹你却连下辈子都不要了。那就顺你的意，下辈子别再来尘世受苦了……”

在四周此起彼伏的抽泣声中，跟在我身后的老人走到刘姨旁边，轻轻掀起蒙在脸上的被角“总以为来日方长，不想，不想再见已是阴阳两隔，当年一别竟成了永诀。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懂你的默默守护，你也知道我的挣扎和无奈。我，我不值得你这样的爱着，我也想过放弃一切给你一个家。奈何你终是不肯伤害别人，这一生你或许无怨无悔亦无愧于心，可，可我面对死亡的时候怎能无愧无悔无憾？”最先到的老人抹了把泪，推门出去了，有人不放心的跟了出去。我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情仇，看着泣不成声的老人心闷闷的“刘姨，你听到了吗？你知道他也爱你吗？现在才知道你会后悔吗？”

这些便是刘姨此生遇见了便没再离开的人，最后来的老人将一束玫瑰跟刘姨一起火化了。骨灰撒海，这些人也都跟着，我捧着骨灰盒，他们依次走过来轻轻捧起骨灰撒入大海。那一天是刘姨最爱的晴好天气，蔚蓝的天空，蔚蓝的大海，白菊伴着娇艳的玫瑰飘在船边，有那么一瞬间朦胧的视线里我似乎看到刘姨在笑着与我们道别，笑容依旧那样恬淡。这一世的恩怨情仇随着刘姨的逝去画上句号，我也希望刘姨再不要来世间受委屈。刘姨就是来渡劫的，如今劫难已满刘姨应该已经回到那个没有烦恼没有痛苦的世界了吧！

爱是什么，爱是我只要你过得好，至少要比我过得好！可是，没有你的人生他们真的过得好吗！无怨无悔无愧，你活的坦坦荡荡走的了无牵挂，徒留牵挂你的人在尘世间备受煎熬，却连来生这样的希望都不给，刘姨，你又何苦如此残忍！“我这一生便如这水中花……”这朵水中花漂泊半生，如今又开始新的漂泊，至此尘世中再无从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