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一脸不情愿地走在送葬的队伍前头。
这场葬礼声势浩大,做得一丝不苟。负责哭的哭得很尽责,负责吹唢呐的也很卖力,棺材是上好木头加急定做的超大款,沿路鞭炮阵阵,纸钱烧了几十斤。
说起来这是他外婆的葬礼。他妈都去世二十年了,他爹也去世十多年了。这个老不死的却一直不死,一直熬到现在,并且要他披麻戴孝去送葬。
如果可能,他真想一把火烧了尸体。或者弄张烂席一裹,扔到泄洪渠里去。
可是他不能。
这老不死的一死,他拖延着本来不想给她下葬,正琢磨着往哪里扔不会让人发现,可是家里那天晚上发生的怪事吓坏了他。过去两天了,可是那一幕犹在他眼前,栩栩如生。
那天睡到半夜的时候,一阵惊慌的牛叫和杂乱的脚步声突然传来。他一下子被惊醒了。他屏息凝听了一会儿,是他家牛圈传来的声音。很混乱的声音。牛叫声,牛扑通扑通的脚步声。他推了推媳妇,“快醒醒!咱家的牛不对劲儿!”说完他一下子拉开了点灯。
他媳妇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外面的声音使她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是咱家的牛,有问题,不是有人偷牛吧?你快去看看!”
老四说着话已经迅速地开始穿衣服,他边穿边冲外面大声叫喊,“谁?!”希望能借助声音把偷牛的赶走。穿好衣服待要出卧室的时候,他却突然顿住了,又仔细听了两秒之后,他犹豫了一下,回头对媳妇说,“你跟我一起吧,万一有啥事儿有个照应。”
媳妇的脸立刻沉了下来,“照应个屁!你干什么都要拉上我。”
不过话虽如此,她却开始穿起了衣服。外面哞哞的牛叫声越来越急,扑腾的声音并没有因为老四刚才那一声叫而有所收敛,反而更大声了。
家家户户都备的矿灯就放在床头,老四媳妇顺手拿起来打开。为了震慑,两人走过去的时候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想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显然没有什么效果,外面的声音丝毫没有减弱。
打开屋门来到院子里,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黑漆漆的。矿灯发出的贼亮的光束照亮了一片地。他们扫视了一圈,院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于是光束刷地向牛圈那边照过去,人也跟着快步走过去。牛因为是被拴在圈里,所以他们只听到它只不停地叫,不停地踢踏,却没有出来。
他们站在了牛圈门口。牛圈里没有人。目光一扫之下,并没有发现其他明显的东西。被对面墙上的一根绳子拴着的牛这时已经安静了下面。
牛圈是一整间破房子充当的。入口的这堵墙上堆着柴火,还有一大堆喂牛用的玉米秸秆。一切突然就安静了下来,牛也不动了。没有被矿灯照到的地方仍处在黑暗之中,不过这黑暗度弱了许多,柴火和玉米秸秆留在形状各异的影子在墙上、在角落里。
他们感到疑惑,难道是黄鼠狼?可是牛不会怕黄鼠狼的。再说如果是,它去哪儿了?又没见出来,这屋子里也没有任何动静。
见到牛没事儿,两人松了口气,转身待要走,矿灯的光束跟着转过来。就在这时,牛却突然又动起来!它大声地喷着粗气,不停地踏步。两人迅即又转过了身,在转身的一刹那,在黑暗中他们感觉到一个黑影从牛身边一闪而过,消失在柴火堆里。了无声息,再无动静。再拿了灯去仔细看牛,牛还正在惊慌地往角落里退,看着柴火那个方向。
老四一把从媳妇手里拿过矿灯,往牛圈里面走了几步,同时嘴里骂道,“妈的,想吓人吗?老子可不是吓大的!”
他没有立刻往柴火堆旁边去。不知怎么地,他感到非常恐惧,有种毛发倒竖的感觉,矿灯光跟着他的手抖起来。媳妇小跑几步走到他身旁。
两人跟牛站在一起,看着对面那个柴火堆,什么也没有。老四疑惑而恐惧看了看媳妇,老四媳妇半张着嘴没有说话,却给他一个催促的眼神。
他壮了壮胆走过去,每靠近一步他的恐惧就增加几分,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仿佛停止跳动了。他头顶一阵紧绷,仿佛从头皮到脊柱都紧了一紧。老四媳妇则站在那里,紧张地看着他一步步靠近,她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出现,但她动不了脚,只呆呆地站在那里。
终于走到柴火堆跟前了。牛圈里一片紧张气氛,连牛都一动不动了。周围静得仿佛掉根针都能听到响声。这时,一捆秸秆却突然倒了过来,老四本能地往后退去,牛也跟着叫起来,他媳妇也几乎在同一刻啊地一声大叫。
随着秸秆的倒下,一团鲜艳得令人惊心的红色几乎在瞬间飘到了牛圈门口,是的,是飘,就像被狂风吹过去的一样。振栓的矿灯也急速照了过去。它没有走,而是站在了那里,但是背对着他们。
那应该是一个老太太,虽然腰背挺直,但稀疏的白发在脑后梳成一个老式发髻。老四瞬间就明白了这是谁。这个老不死的!那个老不死的一直到一百零几岁死都是腰背挺直,一点都不驼背。
放在往常,他早就骂出声了,可是现在他的嘴好像被胶带粘住了,张着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正惊骇的时候,那个红衣老太慢慢地转过头来,突然咧嘴一笑,那嘴竟张大得覆盖了整张脸,鼻子眼睛都不见了。只见嘴里黑漆漆的,连牙齿都是黑漆漆参差不齐,像一排长长短短的黑钉子。
就在他们呆傻的瞬间,那个红色背影闪了一闪,不见了。
他们两口子吓得不敢再进家。那个老不死的尸体还在她的房间里呢。这是要诈尸的节奏啊。
两人去敲开隔壁儿子家的门,在屋里商量了半夜。两代人最终决定,天一亮就请阴阳先生过来看看。
早上起来,先跑回家一看,牛死了。
阴阳先生王林就是本村人。
老四去请的时候他说啥都不肯过来,老四压着心里的怒气和咒骂低三下四地求了半天,王林才终于同意过来看看,条件是,要按他说的做。
王林只在老四屋里转了一圈就出来了。
“老太太是自己死的啊?”
“这是什么话?当然是自己死的,难不成是我们弄死的?”还没等老四回答,老四媳妇一口接了过去。
王林冷笑着撇了撇嘴。“死了几天了吧?这是冬天,尸体都有点臭了。大家都在说这几天怎么不见老太太出来哭诉你们打她呢。”
老四害怕王林掉头走掉,忍着没发作,不过还是辩解道,“你们也不能光听那老家伙一面之词。”话一出口,他才知有些失言。
“你们是不是刚开始压根就没打算把老太太下葬了?”
老四脸上有点挂不住,“没有啊,她是我亲外婆,就我妈一个孩子,从我外公死后就在我们家住着,一手把我带大,怎么可能?这不正商量着怎么下葬吗?”
王林好一会儿没说话,直接向门口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我劝你们赶紧把老太太厚葬了,不然你们家里还要死人。尽快厚葬也许能挡住这一灾。”
这才有了这场葬礼。
演戏要演足。
到了看好的坟地,棺材缓缓地被放入墓穴中时,老四哭得涕泪横流,外婆外婆地不停叫着,不明真相的听者倒也无不动容,有几个在旁边观看的老太太不禁擦起了眼泪,“这外孙真孝顺啊!”
坟墓堆起来后,老四作为唯一的后代,照规矩再烧一次纸钱,再磕一次头。
成堆的纸钱和扎好的纸人纸房子在熊熊地燃烧,照亮了阴暗的冬日。
老四穿着厚厚的棉服跪下去。除了自家几个人,围观的人差不多已经散尽了。但他不敢少了礼数。
他深深地弯下腰去,眼前熊熊的火让他觉得自己很滑稽。他在心里咒骂了千万遍,连让他这样做的阴阳先生王林也一起骂了进去。
他再次深深地弯下腰去,二叩头了。三叩头。
如释重负地正要起身的时候,几张没被烧尽的纸钱突然被风卷起来,闪电一般向他这边飘过来。棉服着了!衣服是化纤的,他慌不迭地站起身来,拼命扑打,可是烧化的塑料粘在了手上,他嗷嗷乱叫。衣服上的火燃得极其迅速。他的媳妇和儿子见状,急忙上前来帮忙,却在他的乱蹦乱跳乱滚中东奔西跑不知如何下手。
等他们终于想起来要脱掉衣服的时候,衣服已经粘在身上脱不下来了。
老四媳妇和儿子眼睁睁地看着老四一会儿在地上一会儿站起来各种打滚哀嚎,跟着不停地跑过来跑过去,却束手无策。
没过一会儿,老四就抱着头弯着腰蜷缩着躺那里,成了一块黑炭,犹在不停地颤抖着。
老四就这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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