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见过的最大最圆的月亮。它挂在山头，幽幽地发出清冷的光。
我环顾四周。漫山遍野的桔子树静静地排列在一块块梯田里。桔子树叶在月光下泛出幽幽的光泽。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树影婆娑舞动。
如此熟悉！
又是这条盘山公路！
我感到怒火一点点地在心中升腾。又来了这里！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我为什么又在都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每次都突然出现在这里？
怒火点燃了我。我竭力控制自己，努力想想起点什么。我刚才是从哪里过来的？！我之前在干什么？！可是毫无头绪。我突然就暴怒起来。我疯狂地叫喊，疯狂地撕扯自己的头发。我在地上翻滚。我在梯田上跳跃。突然我停住了，地上没有我的影子！
我没有影子！
我想起来了。
我已经死了。就死在这条路上。
脸上一阵剧烈摩擦般的剧痛。血从我脸上一滴滴地滴落，先是很慢，后来越滴越快。我伸出手想往脸上摸，手指头全部没有了，粗糙不平的一些碎肉还在。我去摸自己的脸，我找不到自己的鼻子了。我低下头，呆呆地看着那一滴滴在白色衬衫上洇开来的血迹。身子前部都在痛。衣服突然像是被擦破了，腹部露出来，在疼痛中，我看到自己的肚皮被磨去了所有的肌肉，肠子突然一嘟噜掉落出来。我的膝盖没有了，被磨掉了。我的脚只剩下半个脚掌了。
我死了。
我死了。
同学聚会结束，我从邻县出发往家赶的时候，已经夜里十点多了。
聚会很嗨，都是年纪轻轻便混到头衔的同学。话说回来，没有价值的同学会，我也根本不会来。没有交往价值的同学，也不值得交往。父亲的这些话浮现在我心头。
出发前，我照例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这就回去，明天我的上级有个重要会议，我作为他的助理，要帮助做好参会准备。
父亲一听立刻阻止我，你就在那里住一夜明早早点起来回来吧。不要晚上回来。中间有一个桥不是坏了吗？你得绕道走山路，太危险了。
我感到有点意外，那山路我来的时候不还走着呢吗？路况熟，路也不算差，今晚还有这么好的月亮。能有什么危险？
父亲一听急了，你那是白天，你又没有夜里走过。你怎么知道没有危险？不要不信邪。明天早上再回来！
我知道父亲指的是什么。挂了电话，我觉得非常可笑。一段白天需要40分钟就能走出去的山路，晚上一个小时也够了。而且那条路我走过好几次了，没听说过有什么问题。父亲年纪大了，这半年来老是说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经常弄得家里气氛神秘紧张。我心想，这世上要真有鬼，就出来给我看看！何况，我怕谁！
十点四十多的时候，我从邻县二环路上上了山路。
夏天的夜。夜色不错。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当空，今晚是月亮的天下，星星都隐退了，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零落地散布在浅蓝色的夜空中。山路右侧是高低不平的梯田，左侧的山上，也是梯田。梯田里种着桔子树，树影斑驳，随风婆娑。
路上特别安静，山里也比城区凉爽得多。我索性关了空调，开了车窗。没有其他车，也没有行人，开起来不用闪不用避，我感到特别放松，调大了音乐音量，把音乐声开到最大，随着音乐哼唱，不时地随着节拍敲打着方向盘。
然而渐渐地就不对劲了。
有一首歌的片头音乐特别长，轻柔得几乎听不到，隐隐约约的。我和我的世界突然像是陷入了漫长的安静中。这安静使我突然注意到了一些不同。我发觉我对这路一点都不熟悉。我看了看表，已经半个小时过去了，不应该早就到了那块尖石那里了吗？那块大大的尖石，突出在路边，是最明显不过的一个路标。我不可能没注意到。已经半个小时了，这个速度早就应该到了。
我很疑惑。音乐声渐渐大了起来，却令我觉得非常烦躁。我伸手关掉了它。这路哪里都没有任何熟悉的样子。我的速度放慢了许多，我边开边仔细地打量四周，辨认着路上的景物。一点都不熟悉！这是不对的。我怎么说也走过几次了。在这种寂静中，我渐渐觉得有点不安。车外是呼呼的风声。我内心中的不安在一点点增多，我突然有点后悔了，为什么非要深更半夜走呢？！
你知道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吗？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盯着我。全身发毛的感觉。我点了根烟，吸了几口之后，烟头的红色光亮却让我觉得很不安全，仿佛它会暴露我的位置，这想法让我愣了一下，我把烟扔出了车窗。扔出的那一瞬间，我却后悔了。我感觉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那烟头明确无疑地暴露了我的行踪。车内影影绰绰。一片静默，除了汽车的声音。
静默片刻之后，我觉得自己放在窗沿上的胳膊很危险，总担心会被外面的什么抓到胳膊拉下车去，这个念头在心里转了一转，我放下了胳膊，专心地两手握上了方向盘。
可是窗户是开着的。我觉得这也是外界入侵的一个入口，窗户摇上来会安全些。我默不作声地摇上了车窗，随后又关上了所有的车窗！
可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在车里了。脊背后面发凉的感觉。我感觉背后有什么东西。仿佛什么东西呼出的气息都吹到我头发了。我的脊背穿过一阵战栗。我感到自己的毛发都竖了起来。一咬牙，我倏地回过头去，车后排安静得让人害怕，好像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慢慢隐退在后备箱中。我这是两厢的汽车。
就在转头看过去的那一刹那，我感到车身突然重重的一下撞击。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感到头部剧痛，脸上有什么东西黏糊糊的。我伸手摸了一把，放到月光下去看，是血。
车已经停下了。车子撞上了东西，我已经本能刹住车了。刚才是我的左额头磕在了方向盘上。我一阵恼怒，妈的，我骂道。随后我就一阵庆幸，还好，只是流了一点血。还好，车也没问题。我没晕在这没有人烟的荒山上。
我在车上坐了好一会儿没有动。车子感觉应该没有大问题。但我知道我必须得下去看看情况。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脊背发凉，我总觉得车外好像有什么在等着我。但是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
我坐在车内四周查看了一圈，没有什么异常。我打开车内所有的灯给自己壮胆。虽然外面月亮很亮，我把车前灯也打开了。
我鼓足勇气推开车门。我站在车外了。四周安静得厉害。周围的夏虫好像都屏住了呼吸，停止了一切动静。我也屏住呼吸在车门口站了几秒。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打开车载音乐，让它发出最大的声音，我转身往车前面走，故意发出扑通扑通的重重的脚步声。我很大声地吹着口哨。热闹的声音暂时地盖住了我心头的不安。
车子前面什么也没有。我闭了嘴，看了看两个前轮下面，什么也没有。
音乐很大声很吵，反而让我觉得很荒凉。
我紧闭着嘴，围着车转了一圈，两个后轮胎下面也都什么都没有。一定是在车底下了。石头吗？我感觉自己在轻轻地哆嗦。车下黑乎乎的。在月光的反衬下特别黑。什么都看不见。我这是城市越野车，底盘挺高。我强装镇定，去前面拿来手机，打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往身后检查确认一番之后，我硬着头皮蹲了下来。蹲下来很难。这两年夜夜大吃大喝，我已经是大腹便便了。
蹲下的那一刻，我觉得背后忽然有什么一闪，一阵浓重的血腥气息从背后袭来。我一惊，还没来得及回头，只觉得后背被猛地一推。是一只冰凉冰凉的手。我不由自主地向车下倒去。几乎同时，我感到腰间一凉，手一样的东西抓住了我的皮带。我这才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发出了一声惊叫。
惊叫声还没落下，后腰上一个冷冰冰的尖锐的东西就让我住了嘴。啊！一声惨叫。痛！痛得我几乎昏了过去。后腰被铁钩子之类用力穿过去了。我拼尽全力伸手摸过去，是一把铁钩。指头粗细的铁钩，我疼得浑身哆嗦，却再没发出大声。我紧咬着牙，待要回头看看，却被什么东西提着往前一塞，腰部又一阵更剧烈的疼痛。车底下黑乎乎的。我被挂在这里了。腰部的疼痛使我没了挣扎的力气，我是待宰的羔羊，奄奄一息地等着致命的一击。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在呻吟着问。
没有回答。四周很安静。空中突然传来呼啦啦的一声，接着是哈哈哈的一声凄厉大笑。我浑身一震。那是扯笑子的声音。扯笑子叫，有人要死了。是我吗？我忍住疼痛，突然来了力气。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我的声音飘荡在山间。
没有任何声音。没有回答，也没有脚步声。我屏了息。这寂静让我疑惑，仿佛刚才都是梦。然而我悬在这里，剧烈的疼痛是真实的，血蜿蜒流过皮肤的感觉也是真实的。我的肚皮垂下来，贴到了地面，腿和胳膊也垂在地上，这是砂石铺就的地面，坑坑洼洼的地面，这都是真实的。
这安静更让我恐惧。我试着伸手去摸自己被挂住的后背，钩子弯度很大。重力的作用下，挣不脱。
车底下的空间很小，我抬不了头，费力地左右看了看，什么都没有。正迟疑间，突然，我感到车子动了一下，车子动起来了。完了。一阵剧痛从腹部传来了。我在跟着车子走！我被车子拖住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剧痛就几乎使我昏厥了过去。我的脚，我的腿，我的肚子，我的脸，我的手和胳膊，跟着飞驰的车嗤嗤地擦过地面。我痛叫，可是却迅速明白了过来。我咬住牙不再叫喊，努力仰起头，奋力地吸住肚子，我用手抓住车底下的什么东西。可是脚和腿就顺着路擦过去。不一会儿，膝盖上的肉被砂石路面擦掉的瞬间，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传来，我努力吸住肚子的那口气掉了下来，单薄的衬衫瞬间就被擦破了。肚子上的肉瞬间磨掉了一层，又一层。我大叫，旋即又用力吸住肚子。没过一会儿，我撑不住了，肚子再次掉落下去。
已经痛到麻木了！持续不断的剧痛！我轻轻地呻吟，这呻吟淹没在车子与路面的摩擦声中，淹没在我的血肉与地面的摩擦声中。我的胳膊越来越无力，慢慢地垂了下去。我的头也慢慢地慢慢地垂了下去。
山路上一路都是斑斑的血和肉沫。我的内脏终于冲破薄薄的最后一层防护，掉了下来，它们在路中间停留下来。看着车子拖着我渐渐远去。
警察用宽胶带缠住我的全身，我已经没有了鼻子，也没有了脸，没有了肚皮，他们找来我的肠子，把它们胡乱地塞回在我残留的腹腔里面。我的腿上前面的肉全部磨光了，膝盖的骨头也被磨平了一部分。
父亲颤抖着跪在胶带一层层地缠着的我的“木乃伊”面前。他颤抖着想去撕掉胶带，他想再最后看一看我，可是只伸了伸手便缩了回去。胶带下面的殷红模模糊糊，诡异奇特。我看到他突然失控，蹲在地上捂着脸痛哭。那痛哭莫名地使我恍惚起来，在恍惚中，我听到父亲在哽咽中从牙缝里蹦出几个恶狠狠的字，我会给找到她，我会替你报仇的！
报仇。她？谁？我激动起来。我冲他跺脚，冲他喊叫，她是谁？他听不到我。我用尽力气，发出尖利的啸叫，整个世界都在这啸叫声中了：她是谁？！
啸叫声在我头脑中。我的头一阵剧疼，我捂住头。父亲和我的木乃伊都不见了。
我又一次站在这月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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