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边城更加安静。一阵秋雨过后,槭树的叶子落在临街的木刻椤雕花窗台上。太阳出来了,阳光把小城照得通透清丽,雨滴在叶子上闪耀。
嘎尔迪把军用吉普车停在一个木栅栏院墙旁边一段长满青草的土路上。他坐在车里,目光越过攀爬摇曳在木栅栏上一片紫莹莹的牵牛花,紧盯着街道对面那家公共浴池棕黄色沉重的木门。
那是一座斜顶的日式建筑,与旁边沙俄设计的用长方型石条砌出底墙的高大的百货商场相比,显得矮小单薄,不引人注意。但是熟悉这座小城像熟悉自己家乡一样的嗄尔迪选择了一个最佳的监控点,可以不被发现地观察到任何一个从那扇门里出来的人。
日头又西挪了许多,那个让嘎尔迪近些日子尽干些莫名其妙傻事的曼妙身影终于从推开的门里走了出来。
嘎尔迪的心跳骤然加快,他一只手捂住胸口,像是要把跳出来的心摁住一样,他下意识地对着遮光板上的小镜子端正军容风纪。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才意识到,今天是周末,不用穿军装,出门时特意挑选了一件飘逸的白衬衫。他摒住呼吸,生怕一呼气就把那个身影吹跑似的。
“真他妈没出息!”他心里暗骂自己。
蒋薇薇站在浴室门口,一只手搭在额前,抬头眯眼测试着刺眼的阳光。风一吹,她的那件在北伦与成文一起买的天兰色苏联薄纱连衣裙向一侧飞去,勾勒出婀娜的身体曲线。嘎尔迪心跳愈发快速。
他看见她把手里拿着的一个一圈套一圈的兰白色相间的大草帽扣在还没有干透的头发上,光着双脚踩着一双天兰色的高跟凉鞋轻盈地跳下马路牙子,顶着阳光,昂首挺胸地向前走去。街上并没有人,可她却像是走在万众瞩目的T台上,静谧的街道上回响着有节奏的高跟鞋敲击柏油路面的“咔咔”声。
“还敢光脚丫子!真是不知道这里秋风的厉害!以后不能让她臭美!”嘎尔迪心想。
对面走过来两个人,看到蒋薇薇立即放慢了脚步。蒋薇薇走出多远,他们还扭头盯着她的背影。嘎尔迪心里生气,恨不得拿件军大衣把她捂起来,不让她在街上这样招摇过市,招蜂惹蝶。
蒋薇薇从他车前的街口袅袅娜娜地飘了过去,进了路旁的副食店,这家店整日散发着烘烤面包的香味。嘎尔迪认识店里的面包师,那是个中苏混血,有一手祖传的俄罗斯烤面包的好手艺。
嘎尔迪是团卫生队的司机,服役已满四年,今年即将复员,但因为表现优秀,素质良好,技术过硬,深得张友队长的赏识和信任。张队长准备给他晋升志愿兵,把他留下来。可是傲气的嘎尔迪根本不愿意,他身上流淌着蒙古族的血液,他不愿意受到束缚,打算义务兵役期一结束就回家。他更想往草原上雄鹰一样自由自在驰骋马背的生活。
这几年由于军队改革,战士已经不能直接提干,晋升志愿兵成为许多愿意留在部队的战士们的理想选择,志愿兵名额在基层引发了激烈的明争暗斗,甚至出人命的事件也偶有发生。这种好事在嘎尔迪这里唾手可得,可这小子竟然不识抬举,倔得像头驴,张队长恨不得踹他几脚。
就在嘎尔迪考虑脱掉军装回归草原的时候,突然间“天上掉下了个林妹妹”,美丽的蒋薇薇来到了卫生队。这个时而冰冷高傲得像个公主,时而又热情奔放得像个吉普赛女郎的姑娘让嘎尔迪一下子中了魔。他远远地看着她,心里失去了平静,开始魂不守舍。
“完啦!"嘎尔迪一声长叹。他知道自己已经疯狂地喜欢上了这个比他小两岁的女军官,他陷入了单相思。这个22岁倔强的蒙古族小伙认定,蒋薇薇就是他命中一直等待的那个姑娘。
嘎尔迪主动找到了张队长,告诉他自己愿意留下来,愿意为军队的发展贡献微薄之力。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张队长张了半天大嘴,最后大嘴变成大笑,他高兴地给了他肩膀一拳,说:“好小子,你好像突然醒了!好,好,好!”
嘎尔迪发动车子前往蒋薇薇即将经过的下一个地点潜伏,这已经成了他近来不受自己控制的举动。他喜欢她不穿军装的样子,去掉了身上的威严,尽显一个姑娘的妩媚。平时她穿着军装严肃地坐在医务室里,他觉得她像女神一样,拒人千里。她不穿军装的时候,会让他觉得他们是亲近的,平等的,她就是他要保护的女人。
他密切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只要她一出团部,他就会悄悄地驱车尾随,他要做她的秘密卫士,为此他没少找借口假公济私。
嘎尔迪在新的潜伏点远远地看见蒋薇薇从副食品商店里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子,长棍一般新出炉的面包从袋子里伸出头来。她的另一只手上举着一个棒棒糖,不时地放进嘴里嘬一下。嘎尔迪一个嘴角向上一提,坏笑了一下,女孩子就是嘴馋。
边城虽然与家乡北伦相距不远,但这里完全是一个有着异域特色的独立世界,蒋薇薇来后不久就喜欢上了这座小城。
微风吹拂,阳光和煦,刚刚沐浴焕新的蒋薇薇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恍若走在名信片中古旧的欧洲小镇的街头,这让她心绪悠长,心情变得格外好。
她拐进一条小巷,从院墙的阴影下走过,出巷就到了二道街上。
二道街不如主街那样光鲜亮丽,柏油路坑坑洼洼,年久失修,路旁的青草肆意地疯长,有时一片草会蔓长到路中间。但是街道两旁那一座座用木篱笆扎起来的小院,以及院子里那些年代久远却色彩斑斓的木刻楞一直让她着迷。
这是俄式木刻楞保持相对完好的一条街。每座木刻楞的式样都不相同。有尖顶的,有平顶的,有平顶上冒出尖顶的,各家木刻楞圆木外墙都刷着鲜艳的漆色,黄色、绿色、粉色、兰色……如果站在远处的高坡上望下去,这些木刻楞宛若各色积木点缀在浓郁的青草绿树中,看上去像莫奈笔下多彩的印象派画作。
蒋薇薇每次走上这条街都流连忘返。她爬在人家的篱笆上,眯着眼去辨认雕在木窗棂上的花鸟草兽,踮起脚去琢磨窗户里面用白线钩出的窗饰,如果碰巧哪家的篱笆门开着,她便踱进去摸摸那些用一根一根圆木砌起来的外墙,蹲下去闻闻屋后那一团一簇在风中翩翩抖动的醉蝶花,一丈红,大丽花……
小城的岁月多么静好呀!蒋薇薇从花丛中抬起头来,望着不远处古老安详,在蓝天下矗立了近一个世纪的水塔,她甚至愿意在这种静谧的时光中融化掉自我。
出了二道街,前面一座人声鼎沸的二层旧楼打破了小城的宁静。
这里正在举办边贸展销会,中国产品和苏联产品在楼里展示,吸引了许多人。内地商人、苏联单帮这几天都聚集在此,本地人叫他们二道贩子,从国际列车上下来的北京人叫他们“倒爷"。中国倒爷把大包小裹搬进楼里,俄罗斯倒爷抱着大包小裹出来,门前堆着小山一样待交易或交易完毕的包裹,"突突"冒着尾气的小货车在等着装货卸货。一些黑头发黄头发、高个子矮个子干脆在门口谈起了生意,他们操着中俄混合的语言,脸红脖子粗地讲着价……
嘎尔迪的目光像铁屑追着磁铁一样追逐着蒋薇薇的身影。他担心她走进鱼龙混杂的展销厅去凑热闹,他在想应对之策。但是蒋薇薇没有让他着急,一转身,拐上了通往团部的那条林荫道。嘎尔迪心中窃喜,他期待的一幕就要来了。
上一章 6.白云孤飞
下一章 8."英雄救美"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