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是个米粒儿大的小屁孩的时候，你辫着两个马尾辫，像乡村爱情电视剧里的女主角，村里的女人说你都当妈还这么扎显得很幼稚。
你总是很记挂我，我出门逮个知了上个茅房都得问我
"宝贝啊，你去干嘛呀？"
于是后来我每次去上厕所我都和你说
"妈，我上茅房去了"
不知道你是从哪个村里人那里听说某家有一个傻孩子，上个茅房还要问他爸妈，你怕我也变成个傻孩子。
"妈，我上茅房去了"
"要上就去上，怎么那么傻，连上厕所都要告诉我！"
……
语气严厉不可侵犯，生生把我给吓傻了。
妈，那个时候的你不算幼稚，但确实也不够成熟。
曾经的你算是个学霸，但是初三的时候就没念书了，是你自己不愿意念的。你以前的同学后来成了我的老师，老师在村里人看来还是很稀奇的，毕竟是接触得最多的有份体面工作的人。我就想过要是我妈是个老师多好，但是一想到这就又想到要是你是个老师一定不会嫁给我爸，那还有我什么事儿呢。
我问过你有没有后悔放弃读书，你有时候说没有，有时候说怎么念也念不下去，不过事实证明多读书是有用。
我上学前班之前，你就开始教我背诗。后来我只记得两句"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你最得意以及我也很得意的事，就是你教我数到一百。你只教我数到十，告诉我二十到九十就是在二到九后面加十，再在十后面加上一到九，就能把一百数完。你自信地告诉我:
"你自己慢慢领悟吧"
这样的规律对于小屁孩来说确实挺难的，一段时间后的某天，你去河边洗衣服，我牵着家里的大黄狗坐在打谷子的那个木箱子上，像是突然被打通任督二脉一样数出了一到一百。
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丢开狗链子跑到你旁边，兴奋的说:
"妈！妈！我会数到一百了，你听我数啊"
于是我从一数到了一百，大黄狗在我旁边兴奋地摇着尾巴，饶有兴致转来转去。
其实我多想你夸一夸我很聪明，可是你却有条不紊地晒着衣服。
"我就说吧，告诉你规律你自己能数出来，哪里像村里人那样教很多遍都只能数到二十"
现在看来，那个时候的我们，都是需要夸奖的孩子。
上小学的时候，你很暴躁。你想要每天给我听写生字，我内心很排斥，有一次我终于说服自己要愉快地面对这个现实。然而，我由于想内心保持愉悦，动作浮夸撞到了盆。
"哎，哎，哎，看你笨手笨脚的！"
我内心里的愉悦一下子没有了，当时我想，妈，你能不能配合我一下呢，这盆也没撞坏呀。
不过后来你每天干活太累，这事情就断断续续最后不了了之。你说起这个总感觉很后悔，不然我小学的时候，成绩会更好。但也没有办法，你说我爸不怎么干活，你只能自己干了。
其实，妈，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不仅是当时的条件不允许你这么做，更是因为你带给我的东西，比盯着我写几个生字要多得多。
你总是用方言中的"宝贝"叫我，那是大人们叫五六岁和更小的孩子的称呼，我上小学的时候你还这么叫，我想等上初中你就不这么叫了吧，结果你还叫。村里人都说我都是我妈的"老宝贝"了，现在到大学了，你还叫我"宝贝"。等我有了孩子，他或者她大概会惊奇我的妈妈这么大个人怎么和我们抢称呼。那个时候我可以骄傲地说，是你给的特权。
在我小时候你很凶，老容易发火，但我爸打我的时候总是护在我前面。拿着棒子监督我写生字也从来没有用它打过我。有一次因为我顽皮打了我，事后你又抱着我流眼泪，其实当时我都有点不知所措，就呆在你怀里给你擦眼泪。
我爸不干活，我三岁左右你到江苏打工去了，本来想再也不回来。我用奶奶家的座机给你打电话:
"妈，你回来好不好，等我和爸爸睡着了，月亮出来的时候你回来好不好？"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你说当时你听着又想笑又想哭，这么个小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你记挂着我，后来回来了。我记得你回来那天我和爸爸在对面的山上，你穿着一件红衣服，站在家门口等我们，给我买了一个粽子。我问你挣了多少钱，你说刚刚够路费你就回来了。
也幸亏你回来了，我爸不是个靠谱的爸爸。你出去这段时间，我饿的时候他给我一两毛钱去买土豆片，或者我自己到别人家地里刨红薯。红薯不好消化，我吃的又是生的。你一回来我就犯胃病了，我趴在你的背上，肚子疼的时候嚎几声，好一点了就沉沉睡去，那种痛，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是什么滋味。
学前班到五年级，在我爸呼呼大睡的时候，你每天早上起来给我做早饭，你给我炒饭，用我用过的作业纸包着，让我边走边吃。我最喜欢你给我炸饵块，又香又脆，你会给我炸一大袋，放学的时候我还有得吃。你也给我煮面条，但是我一直不怎么喜欢吃面条……
村里的小孩总喜欢瞎跑，六奶奶的女儿比我小两岁，她有时候不回家吃饭，她妈也不管的。有一次我也学她，跑到村里一个小伙伴家里去了，准备蹭顿午饭，结果你就满村子找我，你告诉我以后要是不回家都得告诉你，我都能想出你找我的时候村子里鸡飞狗跳地样子。
你说你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我放学的时候，想一想能见到我就觉得一天是那么美好。后来六年级的时候我转学了，一个星期回家一次。你说一开始真不习惯啊，傍晚的时候想着，我的闺女快回来了，然后又猛地想到不到周末我是不会回来的，那个时候真失落。后来你告诉自己，将来女儿考上大学了，可是得一学期甚至一年都见不着呢，我得慢慢习惯呀。
那个时候村里几乎都没有大学生，你就相信，你的女儿可以上大学。你告诉我，以后我走多远都可以，只要我过得开心就好。
你最常说的话是:"我和你一起长大"
小学的时候你告诉我，我没有村里另一个小孩子聪明，也没有她自觉，但是习惯是可以慢慢养成的，要我相信自己可以超过她。现在那个女孩读了技校之后出来打工了，而我在一所不错的大学里学习。
在村里女人家长里短议论别人是非的时候，你看着电视里的各种现实生活的案例，然后和我讲你的见解。连干农活的时候，你都能说出一番道理，你说干农活不图快，怎么坚持一天才重要，就像我读书一样，不可能一下子吃成个胖子。当然，你可以把地里干活的诀窍告诉我，不可能把读书的诀窍告诉我。但是我还是觉得你睿智无比，特别是在初中的时候，我刚刚认识到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子的人，对自己所处的环境有所理解，我常常惊叹于你的宽容和你的道理。
每当我问你你怎么这么聪明的时候，你总说
"年轻的时候多傻啊，有了你之后才想着怎么把你教好，其实是因为你才慢慢变得聪明的"
高中三年到现在大学一年，四年了，你都没有骂过我。我也不是特别乖，甚至有时候生病控制不了脾气还对你发火。你一边心疼着我的身体，一边又和我说你年轻的时候比我还火爆呢。其实我知道的，我小时候你就是那个样子啊。
上高中的时候你在我读书的市里给米线店打工，我只有周日可以休息，有时候放假我会过去给你帮忙。洗第一道碗的池子里有时候有些渣子，就要用漏勺捞一捞，你特意告诉我应该怎么捞，不然会把下面的筛子拔出来，水就漏了。结果我还是把那个筛子捞出来了，当水哗啦啦漏出来的时候，我以为你会大骂我一顿。不过你只是和我一起把下面接水的桶一起提出去倒了，然后笑着说我一直这么不细心，下回要注意。
我已经记不清你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温柔了，我一直以为是岁月的洗涤使你成为一个温柔的人，但是现在我发现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是你对我的爱。
初中的时候我把你神化了，而后来看到你和别人说我在市里最好的高中上学时的嘚瑟，我就在想我妈怎么变得这么庸俗，你和我抱怨和你一起打工的那个阿姨是多懒多爱占便宜的时候，我想我妈不是和我说凡事要宽宏大度吗？还有只要你和我爸呆上一天，你都能和我唠叨上一天。我说，你这么唠叨有什么用，很烦啊。
我记得你跌落神坛时候我是有些失望的，但是现在才发现道理是道理，生活是生活。道理可以让我们更好的生活但是不可能没有抱怨，我们都是这样生活着的芸芸众生。当我搞清楚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爱抱怨，爱唠叨，有时候也会像你自己说的看得到别人的缺点却看不见自己的缺点的人，我才更能感受到你给我的爱，才知道怎么样走近你，了解你。
上一年我多阴郁，你就有多担心。我回去的时候你告诉我你见到我很开心，饭都吃得更多了。
我时常在想我为什么会慢慢从一个抑郁的泥潭里爬出来，除了回去之后周围人的友好照顾，也是因为有你的体贴和陪伴吧。我回来的日子和你住在你带孩子的阿姨家里，那天我做完艾灸，身体弱容易累，直接就在沙发上睡着了，你给我盖上衣服。我醒来的时候对你说
"妈，我现在感觉好幸福啊"
那是从心底里流露出的满足与安宁，我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只知道我和你说过最多的话是这样的
"妈，我感觉我看不到任何希望了"
"妈，我只是不想死，我也不想好好活"
"妈……"
我慢慢地走出来，你才告诉我其实在我这么忧郁的时候，你也吃不好睡不好。
我昨天告诉你我慢慢开始有信心了，你说
"这样妈才有希望呀"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天晚上，天很黑了，你刚刚干完农活，把我背在前面，背上背着背篓。那个时候真的很不舒服，我肚子挤在你的肚子上，脸贴着你的胸口，呼吸不畅，脚被背带勒着，只是为什么我看到天上的月亮那么亮，挂在一潭湖水般的天空，周围有虫鸣，我的心竟感觉到别样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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