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闲话鲁迅

       读鲁迅的小说，最让人触动的是他将人还未被生活碾压前的生机勃勃以及被生活“锤扁”后的潦倒麻木同时展现给你看，并在其中灌注最深沉的怜悯和最真切的同情，以及最宝贵的思考力。

       例如闰土，那戴着项圈在月光下、西瓜地里刺猹的活泼少年，在雪地里捕雀的聪敏儿童，曾经被父亲无限怜爱的赤子，谁料“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的残酷现实将他活生生变成了“木偶人”，脱口一句怯懦的“老爷”让人心痛。

       又如吕纬甫，少年时满怀“远飞”的理想，但当为着热切的探索不惜大打出手的青春岁月一去不复返时，他只能终日“模模糊糊地”做些“无聊的事情”，教些“子曰诗云”的旧文化，生活处处不如己意。可叹的是他还没有完全麻木，他一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堕落和颓靡，一边却又对改变完全的无可奈何，“祝赞她一生幸福，愿世界为她变好”曾经那样热忱的心被愚昧的生活现实完全扼杀之后，他大概愈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改变的无可奈何了。

       再如祥林嫂，在当家人去世之后，凭着自己的力气在赵家独立谋生，水灵灵红润润的生命本该如此活色生香地进行下去，谁料旧家庭的触角还时时在她身后牢牢地捆绑住她，使她一再地跌入苦难的深渊。对她而言百分之百难以承受的心酸苦楚，在别人那儿却成了茶余饭后口耳相传的谈资和玩笑。柳妈“捐门槛”的愚昧提议、看客们自以为崇高的虚伪怜悯、赵老爷和夫人在其丧失了“利用价值”之后的嫌恶，都让这个末路人加速地走到了灭亡的路口。

       最后是孔乙己，虽然穷困潦倒，但他比所有的酒客都更有原则，从不欠钱不还，自有自的尊严。历史是螺旋上升的，关键在这样“进两步退一步”的进程之中，有多少人需要在“退一步”的时期里度过自己凄楚的一生。当社会的大变革如奔腾的马车疾驰，突然一个急转弯，多少还在过去的旧文化中出不来的文人，被无情地抛出车外，跌落到悬崖之下，万劫不复。孔乙己承担的是一整个时代的悲剧，所以于他我只有百分百的怜悯，他的腐朽我是丝毫责备不起来的。读到“孔乙己大约的确是死了”的时候，心情像灌了铅一般。

       而鲁迅的散文，最爱《野草》。但他曾说他是不希望青年人读《野草》的，怕是“不要把自以为苦的寂寞，再传染给如我年青时候那样正做着梦的青年们”，对青少年如此恳切的爱护，实在使我感动。“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我们惯常给鲁迅塑造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形象，使得现今一些青少年对之望而却步，实则他的心和青少年贴得是那般近。

       《野草》里有鲁迅最诗意的才情，最苦闷的挣扎，尽管言辞艰涩，但拨开丛丛蒺藜，能真切地看见鲁迅对生活真切的体悟。大概是失意的、颓靡的、经历过希望的有到无的人，才能爱上《野草》。知道百年前也曾有同样一颗失意的灵魂，在残酷现实里涅槃出最孔武有力的希望——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依然热爱生活。”当鲁迅说：“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时，我觉得他就是英雄。

【散】闲话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