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号大院的女孩

初中时，有个女同学，与我家住在同一条街上。我们那条街，是在当时的城市中心。街道的两边，林林总总的都是些老房子。那个年代没有高楼，似乎我们那条街上，最高的楼层也只是三层楼。

那个女同学离我家差不多有1000米左右，在一个十字路口上，叫做51号大院的地方。印象中，那个院子蛮深的。进入那个院子，要先下挺多台阶的，应该是低于路面蛮多的；51号院子也很大，有一栋二层楼房。楼房沿着院子延伸开来，每层都有很多个不规则的房间，也就住着很多户人家。那个年代，没有所谓的客厅卧室之分，每个房间都是需要住人的；大杂院里的人家，有的住两间房或三间房，还有的住一间房；各家人口也不一样，少的一人，多的却是三四代同堂。每家的厨房一般都是在楼道间、或院子的空隙处随便搭建的；洗手间则是公用的。

    那个女同学有个姐姐，当时我们都叫她丽丽姐。丽丽姐因小儿麻痹症的原因，读完小学就辍学了，之后就一直呆在家里了。我记得丽丽姐家其他人，包括我那个女同学都是住在二楼的房间里，丽丽姐一个人住在楼下的一间屋子里。

那时我们几个同学有时会去这个女同学家玩，记忆中却没有她家二楼房间的印象。每次去，似乎都是呆在一楼丽丽姐的房间里。

丽丽姐的房间里有一个比较大的炕，这在城市里是比较少见的。北方农村几乎家家有炕，冬天睡在烧暖的炕上，可以抵御北风呼啸的寒冬。但在城市，炕却比较少见。

丽丽姐大多的时间是坐在炕上的。一日三餐，家人煮好后送到她的房间。丽丽姐借助拐杖是可以走动的，所以虽说行动不便，她也基本是可以自理的。

51号大院，因为院落比较深，一楼的房间，光线就没那么好，阳光也几乎照不到炕上。丽丽姐整日坐在这间不算亮堂的屋子里，我们那条街上的大人们说起她，就会长吁短叹，感慨这样一个女孩子，却遭此不幸，未免有些残酷。但我却看不出丽丽姐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丽丽姐长相好看，又喜欢打扮自己。我记得她的头发总是卷卷的，两边各夹着一个发夹；没有经过风吹日晒的皮肤，虽说缺少一点健康肤色，但看上去却细腻光滑。

丽丽姐的漂亮，在我们那条街上还是蛮有名气的。其实在她妹妹还没有成为我的同学之前，我就知道那个院子里有个拄拐的姐姐很漂亮。

丽丽姐不只是漂亮，手还特别巧。每次我们去她屋子里，她的手都不闲着。有时在编织一件漂亮的毛衣，有时在钩着一块好看的桌布，还有其它一些，像是围巾、帽子、手套等。而这些东西，一经完工，便成为一件完美的手工制品。然后，这一件件漂亮的成品，或穿在邻居孩子的身上，或戴在我们同学的头上、脖子上、手上：而那些好看的的桌布，则会出现在左邻右舍、楼上楼下人家的那些陈旧的家具上。这些东西，会让我们温暖很久很久；也会让那些家具熠熠生辉起来。

51号院子就是那种大杂院，左邻右舍虽说不同身份、不同年龄、性情也千差万别，但院子里的人生活方式都比较朴素，人际关系也比较密切。经常有邻居闲暇时会去丽丽姐的房间里坐坐，也会有其它院子里的人过来陪她聊聊天。天气晴好的时候，大家就会用轮椅推她去街上逛逛，甚至会去离家有段距离的公园看花看草。

丽丽姐的屋子里几乎每天都有人来人往，我想她一定是不会寂寞的。

对于一个从小就无法正常行走的女孩，她内心深处的世界是怎样的，我无法感同身受。不过印象中，丽丽姐一直都是笑着的，活泼而又快乐。“在她的脸上，有一种安静和祥和——一种文雅、善良、平和的神态——这是我从来不曾忘了的，也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这样一个初春的午后，当我回想起从前那个坐在炕上的女孩子时，脑海里浮现出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小说中，大卫在威克菲尔家中第一次见到他的女儿爱格妮斯时的感觉。

大杂院里住着的烟火人家，饮食男女，时间久了，难免会有个夫妻不合、邻里纠纷。当有人向丽丽姐倾诉着内心的失落不安、伤心难过时，她总是静静的听着，脸上永远都是一种恬淡的样子；劝慰着这些不如意的人时，我觉得她的声音温柔极了。细风和雨中，一对昨天还吵得人仰马翻的夫妻牵手离开；刚才还脸红脖子粗的邻里握手言欢。我想如果在这个年代，丽丽姐是一定可以成为一个正能量的网红。

从初中到结婚，再到有了孩子，我的生活圈子一直有着丽丽姐。快乐高兴时，就想着去跟她分享；难过伤心时，也特别想去找她倾吐心声；有时候就觉得，这些年她所给予我们这些正常人的的，远胜于我们所给予她的。每次心情低落的时候，听到她柔柔的声音，看到她甜美的面庞和柔柔的笑容，总能很快治愈；有的时候，跟丽丽姐在一起时，我就在想人活的就是一种心态，心态好了，苦与难又算得了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沧海桑田，那个院子，那间屋子随着城市的发展，已不复存在。有时从那边经过，我已找不到那个院子曾经存在过的任何痕迹。因为自己有很长时间离开了故乡，丽丽姐后来去了哪里，也无从得知了。

不过我还是会常常想起那个院子，那间屋子，那间光线暗淡，却是我整个青春年华里最温暖的地方；想起屋子里那个很宽敞的大炕，曾坐在上面笑过哭过，却又很开心的一段长长的时光；想起那个坐在炕上的女孩，那个似乎从来都没有老去的女孩。从我第一次看到她，她的样子似乎就定格成永恒。直到如今，我所能看到和想起的，永远都是她那有些苍白的、始终微笑着的漂亮的面容。

昨夜在梦里，我又来到了51号大院。那个楼房似乎高了许多，有好几层楼。楼梯曲曲弯弯，像是通向迷宫一样。我在院子里找来找去，却找不到那个屋子，找不到屋子里那个女孩。我沿着楼梯，一层层的寻找着，偶尔遇到的人却很陌生。我问他们丽丽姐去了哪里，被问的人脸上一片茫然，仿佛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我穿行在暗淡的楼道里，似乎被困在了迷宫里，我一遍遍的呼喊着丽丽姐的时候，忽然间醒了过来，房间里已曙色初呈。

我知道，那个院子、那间屋子、那个女孩已成了南柯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