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福城(上)

作者: 鹿遇 | 来源:发表于2015-11-26 16:35 被阅读167次

    第一部分

    花月夜

    西南是六岁那年哑的,到死都没有再开口。他不光哑,还有点痴。痴也是跟哑一起来的。怎么说呢,上帝从你身上带走点什么,那就得补上点什么,都是随机的。于是他失去了声音,而上帝忙得不可开交,随手给了他一样,这就有了痴呆。

    有人说身体有缺陷的人,都该有点异于常人的特长,西南他妈森群芳也这么觉得,不能光捞到短处呀。有的神童他就会有点问题,多少大艺术家都身残志坚,还广为流传。远处有霍金,近处有郑智化,都是好榜样。

    于是森群芳坚持让西南上普通学校,说什么也不去聋哑学校。人问为什么,她特别气足,“我们西南不聋!”又有人说,孩子不能说话,疼了饿了你们咋知道,学点手语啥的沟通起来也轻松。森群芳想了想,“比划上手语,那不是让人一眼就知道到我家西南有问题了?”这时候别人也不给她出主意了,背后说她看不清现实,还指望一个智障的哑巴变爱迪生。没有人再去戳森群芳这个痛处,让她做梦去吧。

    西南不能说,那就听,只要能听就好办多了。知道你哑,老师也不会点你回答问题,不会找你谈话,这是多少人的愿望。但是也衍生出了其他问题,别的小孩掀翻他的铅笔盒,扔了他的书,甩给他一句“有种你告老师啊!”他就只能受着。其实只要写在纸上告老师也一样,可他不。因为西南他不光哑,他还傻,剖开他的内心世界,他就是太单纯。铅笔盒掉了,书让扔了,捡回来不就完了?生不生气,他多少感觉不到。西南哑了之后,脑子就转不过弯来,全成了直来直去的康庄大道。

    上了两年学,西南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连森群芳的群都写不全笔画。大家都明白过来,西南不是旷世奇才,他是真傻,纯蔫。惨死在他家的小白菜牵着他的魂魄走了,留下一副缺斤短两的躯壳。

    小白菜是西南从路上捡回来的土狗。他爸徐广林那阵子正在用四川老家话教他唱“小白菜,地里黄,两三岁,没了娘”,他觉得这狗跟小白菜一样可怜,就命了名。小白菜死的很惨,这要说起徐广林拖沓着不修的那扇窗户,这窗户插销的毛病又是上一个房主遗留下来的,再往深究,还要怪森群芳舍不得租套好点的房子。他们结婚的时候明明已经有了条件,可森群芳想凑合,钱留着给西南念书。三个人就挤在二十多平的屋子里,连里外间都没有。徐广林有时候睡得靠下点,腿一蹬就能踢到墙。

    这一个院子里楼上楼下住了十三户人家,还有两户空房子。那小偷一上来就摸进了西南他们家,窗户一推就开了,心想着难得这么手顺一定是老天爷照拂他,胆子大起来。小白菜本就是野狗,压根不会看家。它睁着眼睛看小偷拿东拿西一声也没吭,枉费了西南吐给它的青菜豆芽。可这时候出了个岔子,怪就怪在小偷眼睛不好,眼睛不好还要干夜里的活计,该他栽坑里。小偷根本没看见浑身黝黑的小白菜卧在柜子边上,一脚死心塌地地踩住了狗尾巴。小白菜怨愤的狂吠把一院子的灯都吠亮了,这就招来了杀身之祸。小偷情急之中拿着匕首狠狠给了小白菜一下,他也不看扎在哪儿,刀子一抽,头顶的灯就亮了。

    西南赤着脚站在床边,眼睛里铺满小白菜的血肉和肚肠,血流到他脚边,他张开嘴却没叫出声音。天大亮警察走了之后,徐广林发现西南哑了。

    西南失声后,徐广林开始对他加倍操心。可森群芳怕徐广林是不想伤自己的心故意做给自己看的,她就提再要一个孩子。再要一个孩子,就得去给西南办个残疾证,不然国家也不准你生。徐广林不同意,他觉得西南不残疾。这点他和森群芳差不多,不过森群芳再哭天抢地心里还是承认了西南的不健全,而徐广林是客观上觉得西南并不是残废。能跑能跳,将来就算做苦力,也能自力更生。

    但森群芳就是觉得对徐广林不公平,这又要说起他们两个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在徐广林遇见森群芳之前,西南就已经在他妈肚子里作威作福了。西南的存在,为莫如深,充满那个年代的放肆。

    徐广林是蹬着三轮车到森群芳面前的,汗水让他看上去闪闪发光,整个人都泡在阳光里。森群芳有时候在柜台后面,有时候也站出来跟隔壁店里的女人聊天。

    她嗓子清亮,跟徐广林说:“就放这儿,摞一打。”偶尔还会给他开瓶汽水,说:“坐着喘口气,刚刚天光,早着呢。”

    这天他拉着森群芳百货商店订的几筐牛奶停在她店门口,看到她蹲在墙角眼泪横流的吐酸水。她早上出门喝了碗羊肉汤,路上还好好的,一个饱嗝翻起了羊膻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势不可挡。在之前他都从来没敢抬头瞅瞅森群芳的脸,只顾弯着腰搬货,眼底尽是她裙角的花,红黄白绿怎么都好看。

    徐广林走上前去说:“你没的事儿吧。”一口油辣子味儿的普通话。

    森群芳摇摇手,泪眼婆裟的扭过头来,鼻头撅得通红。徐广林一看,心里就揪住了。

    既起了话头,之后每次他都会停下跟森群芳说两句话。年轻女人身边凡是站个三条腿的都要被指点。这一条街上都是店面,发廊五金羊肉汤,五花八门各从其类。女人们的嘴巴像筛糠的簸箕,就是要往外抖落东西才算数,她们天生牙尖嘴利眼观八方。厉害的一眼看出森群芳早吐晚吐犯的是什么毛病,说活该的都是好听的,难听的话像是雨天泛臭水的下水道一样腥臊辣眼。

    徐广林酝酿了几个昼夜,终于穿上了压在柜子底下的旧西服。西服是他爸年轻那辈儿的样式,暗压的条纹显得老气横秋。他抖开上衣,看到绸子衬得里子上,密匝匝一排虫子咬出的洞眼儿,穿在身上有股木头的陈腐味道。徐广林出门后脚步生风,像踩上了筋斗云。路过一家杂货铺还钻进去假惺惺的东瞅西看,实则是想找把梳子理理头发。等他来到森群芳店里,森群芳有些愣怔地看着面前的徐广林,他整个人站得直挺挺,穿着平时没见过的整齐一色的衣服,脸上带着少有的微笑,春风一样和煦。

    他掏出两张电影票来,对森群芳说:“晚上请你看电影。”这句话一点不带川音,他在来的路上反复练习过,甚至在后面润上儿化音,一双眼睛炯炯发亮。

    而这个时候,森群芳已经大概知道自己最近为什么总反酸水了。好事两个多月没来,她心里早没了底。她对徐广林说:“我不去了,这两天不舒服。”

    “还是吃不进去东西?”

    “嗯。”

    “要不上医院看看。”

    “不看了,我自己知道是啥病。”

    徐广林琢磨着可能是女人家的事,“那你想吃啥我去买。”

    这样一提,森群芳就觉得饿了,她说:“夜市上有烧麦,你帮我带一笼吧。”说着就去抽屉里掏钱。再抬头,徐广林已经走远了,一只手放在裤兜里,紧紧捏着两张电影票。

    这还是一八八七年的夏天,太阳落山后,平津市里的灯火紧聚疏离不一,该暗的地方连路灯都是昏的照不到地面,而大亮的正是这城市最沸腾的地界。从高处俯瞰,白天里平津是一种颜色,灰白死板。太阳背过脸去,黑夜透彻的盖下来,市中心的天像是着了火般泛起红光。森群芳在晚上关了商店的门后,最喜欢穿过黑黢黢的街巷往市中心去。城市的第二人格在太阳下山后苏醒,让夜晚躁动。

    森群芳望着不远处城里灯火照红的天,等着徐广林的烧麦。

    有人进了店时她没抬头,低低地招呼,“要啥自己取。”

    “是我。”

    她听出了声音,抬眼看到张兆。“你还知道来?”她说完把嘴里的瓜子皮呸地一声吐进纸篓里。

    “我也得上班,你半夜打电话连我妈都吵醒了。什么事儿非得半夜说?”

    森群芳也不跟他兜圈子,只有刚认识的那阵子说话才会云遮雾绕,时间一长就浮皮潦草了。她直接说:“我觉得我有了。”

    “有了?”张兆眼睛瞪起来,绷紧的神经让他一下找到了答案,“不可能吧,咱俩有段时间没见了,你咋知道就是有了。”

    “你知道我例假向来准时,这都快三个月没来了。还能因为啥。”

    张兆不说话了,他看起来局促不安,胳膊上搭着外套,肘心捂出一层汗。他不说话,森群芳也不吱声,等他反应,牙齿磕着瓜子快要磕出节奏来。

    “明天我请一天假,跟你上医院。完了咱们再商量。”

    森群芳早就察觉出了张兆的疏远,她脾气直,抬起脸问他:“你就说你想不想要?”

    “要啥?”

    “这孩子,你要不要?”

    “你看……咱俩都年轻,我还没和家里说,一耽误下去你肚子就大了,给别人也不好看。等都安顿下来,再要孩子也不迟,对不?”张兆根本没有结婚的打算,更别说要个孩子。他脑子不停地转,想着现在打胎的小姑娘像南下做生意的一样只增不减,谁顾得上嘲笑谁。

    森群芳站起来,越过他把玻璃门推开,然后一把扯过张兆的袖子把人往外搡了个跟头。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指着男人鼻子骂:“你当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让我把孩子打了就跟我一刀两断!当我傻子哄么,孬种!”骂完才看到,徐广林怔怔地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只白色泡沫饭盒。

    徐广林在夜市上自己吃了碗杂酱面,他每次吃杂酱面脑海里都会想着家乡的细面条,满满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汁,一层红彤彤的辣子油,不小心咬到花椒舌头要麻半晌。而这里的杂酱面像拌面,味道是够,只是少了种火热的感觉。徐广林给森群芳买了烧麦,从夜市走回来的一路上,手心里饭盒的温度渐渐凉了下去,他加快了脚步。走到门口刚要伸手拉门时被推出来男人惊的往后躲。森群芳看到徐广林,眼圈突然红了,羞愤不及委屈的眼泪掉下来。

    贴着“百货商店”的玻璃门被森群芳别着脸阖上了,她没有再和门外的两个男人说一句话。张兆重重地叹口气,嘟嘟囔囔的从徐广林身边走过去。

    徐广林还端着烧麦站在原地,他不知道站了多久,反应过来发现手心里的饭盒早已经没了温度。

    那之后,徐广林照例给森群芳送牛奶,只是话少了。森群芳那晚只推出来一个男人,却像是一下连徐广林的亲近都推远了。他这天把牛奶卸下,坐在森群芳店外喝汽水。打了两个酸鼻的汽水嗝后,突然问森群芳:“几个月了?”

    她愣了一下,倒也不扭捏,“三个月多点。”

    “要结婚么?”

    “不结。”她把头一别,接着磕瓜子,“一听我有了他就再没来过。我倒是稀罕他,败了祖宗的兴。”

    “畜生。”

    “抬举他。”

    徐广林把汽水瓶子放进塑料筐里,他平静的问:“要不,跟我过吧。”声音听不出冷热。森群芳后来觉得,徐广林这个人像北方的冬天一样,黑白灰堆砌在一起,脸上少有颜色,如同腊月里的大雪,看上去敦厚,其实接触起来冷冷清清的。可这冷清里自在一份道理于本色,能让日子顺顺当当河水一样徐徐淌过。

    森群芳没有当下就答应,她仔细想过这事儿。要是跟徐广林好了,坑他也坑孩子。

    “坑我咋了?”徐广林日后一听森群芳的解释,当下就火了,“我是他老子,坑我咋了?哪个孩子生下来不是坑爹娘的,我就是坑我爹坑大的,还一辈子也还不清。再说,谁用他还了?!”

    这一下把森群芳撼动了,她没敢让徐广林看,自己躲到库房里嚎啕大哭起来。哭那些污言秽语,哭那个杀千刀的男人,哭肚子里讨债的鬼,哭徐广林怎么现在才出现。

    次年早春里,森群芳生下一个男孩,六斤四两。

    她母亲赶来医院,脸上冷出一层霜,在见到孩子后才苦苦地笑。她对森群芳说:“你爸发了话,以后家里就当没养过你,不跟你丢这个人。我实在狠不下心,可你让我怎么护你,给谁家也上不了台面,出这么大个洋相。”

    森群芳抱着儿子,目光柔软,由她妈数落。早该说了,让她叨叨一阵也就过去了。徐广林提着龙须面和鸡蛋上医院来的时候,一进门森群芳她妈一双眼睛就直勾勾挂在他身上,只消三两下就看出这男人对女儿的意思。

    “你过来坐。”森群芳说:“想抱抱不。”

    徐广林点头,有点紧张。因为孩子太软,又因为森群芳母亲钳子一般的眼神。他问道:“想好叫啥名字了吗?”

    “我昨天想了下,取东南西北里的两个方向,东北西北都太土,叫西南吧。”

    她妈在一旁冷哼一声,“西南就不土了,院子里喊一嗓子能拽出来七八个。没爹的娃子,名字也没谱。”

    “咋没爹。”森群芳说完朝徐广林偏了下下巴,“就跟他姓。”

    “胡扯!”她妈一声怒斥,眼角的皱纹都瞪平了两道。

    森群芳把脸转向徐广林,让他说话。徐广林这时候脑袋上像挨了一下,看着丈母娘有点蒙。

    如果西南这时候有记忆的话,一定记得徐广林挨着自己小小的身躯的胸膛里,心脏擂鼓一样跳个不停。于是他这个时候很配合,眯着还看不清周遭事物的眼睛,听着耳边的心跳,第一次裂开薄薄的嘴唇笑了。冲着他爸,给出了肯定的鼓励。

    森群芳她妈留下伺候她坐月子,她逐渐看清了徐广林的为人,打心眼儿里觉得踏实可靠。可是说来说去是个外来户,外地人在城里没有几年站不住脚,一个蹬三轮的,只身一人能有多大作为。她说:“你还嫌自己家里条件差,嫌我们亏待你,现在找个农村的,图个啥?!还是个四川人,说话舌头都捋不直,一听就是生瓜蛋子,笑也不爱笑,一副让人欺负的头脸。”

    她妈喜欢在收拾屋子的时候唠叨,尤其是洗尿布的时候。仿佛这些糟心事儿就适合干这种糟心活儿的时候说。放在别的时间段儿,味道就不同了,偏就要搭配上点尿骚味。

    森群芳往往不说话,逼急了喊两声妈,语气转着弯儿,埋怨又短促,构成警示。可无论她妈在她耳边搔什么痒,森群芳也不回应。她妈看女儿主意早就拿定了,也不再说徐广林人有啥短处,开始给她讲生活难。森群芳抱着西南,对她妈说:“再难也难不过我一个人!”她妈叹口气,这事就由她了。

    她住院期间张兆来过一次,那天徐广林也在。森群芳要尿布,要喝水,要什么徐广林都顺手顺脚拿过去。张兆问在哪我来拿,森群芳看着怀里的西南眼睛都不抬的说他知道让他取吧。那感觉,好像西南不是张兆的儿子,是徐广林的。森群芳就是要给他这种感觉,又或者,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立场。那天张兆临走前在西南枕边留下一沓钞票,他到走都没有抱抱他,他不去抱,森群芳也不提。

    没等张兆走出住院部,徐广林就把他叫住了,硬是把钱塞回他手心里。张兆看看钱,再看看徐广林,对他说:“毕竟是我害了她,这是她应该拿的。”

    徐广林瞥了眼他伸过来的手,说道:“你该她的,从来就不是钱。”他不再故意客套,声音变得发寒。

    张兆脸上瞬间难看起来,还想说什么替自己开解,可徐广林已经头也不回的走了。张兆看着他的脊背在那件褪色的灰色外套里挺的笔直,透出无法掩盖的冷峻,像一座山。属于森群芳的,巍峨魁梧的山。

    森群芳和徐广林要结婚的时候,因为户口吵过一架。徐广林户口在农村,一结婚女方就迁到了男方户口上,森群芳不愿意。而徐广林对做上门女婿也抵触,觉得窝火。他们谈不拢,森群芳在医院待产的时候两个人在病房就吵起来。孕妇即将临盆最是紧要,大夫说要平心静气,不然容易难产,也不知道是不是唬人的。她脾气一来,羊水哗啦一声——西南出世了。

    西南张嘴的第一嗓门哭声可谓雄壮,气势恢弘。这么说起,西南在失声前都是大嗓门,他小时候森群芳从来不用从窗户上找他在哪个位置,全凭声音辨认就知道他走了多远。徐广林常叫他不要喊着说话,让他开口前先降声调。这让人不禁想,西南兴许是把一辈子要用的声音都喊完了。如果声音确实可以量化,西南透支太多,六岁那年就已经枯竭。

    徐广林没再和森群芳争执谁上谁家户口本,他直接转到了城里来,成了市民户口。给西南上户口那天,派出所的人一个不留神把姓打成了“森”,说是户主就姓森难免看错,跟谁姓都一样。森群芳一句脏话差点骂过去,让徐广林拦下来。

    她对此一直有愧,跟徐广林说,他也不当回事儿。

    “跟谁姓不一样?他还跑了不成?你怕谁分不清,你不知道还是我不知道?”徐广林总是这么说,平白直抒。

    偶尔森群芳女人家的小心眼闹变扭,就问他:“你是不是嫌他不是你亲生的,挂上你的姓难看,你不舒坦。孩子不是你的,你心里有啥磕磕巴巴我也明白,也不用掖着,我都懂。也是我贱,对不住你……”

    “哎哎哎!”徐广林最见不得森群芳来这一套,她一说这些他就烦,“谁对不住谁搞清楚了,是那个男人他对不住你,咱这屋里头可没有欠债的。”看森群芳要抹眼泪,他赶紧开起玩笑来,嬉皮笑脸地说:“再说了,‘徐西南’多难听啊,跟劳改犯似的。你再想想,越想越难听,念多了舌头根都酸。”

    西南就这样大摇大摆姓起了森。徐广林和森群芳谁也不愿意去给西南办残疾证,他们便没有提再要个孩子的事儿。可这又成了森群芳一桩硌在心里磨的她皮肉直疼的事情。是她非要徐广林把户口转过来,当初要是她愿意迁成农村户口,还可以再要个孩子。也能让她对徐广林的愧意减轻几分。

    其实,徐广林心里也有笔清明的账。再要一个孩子是好事儿,老家的父母知道西南不是自己亲生的连看都不来看一眼,早就想让他再生一个。这要是放在西南失声之前,他也不会有这么多犹豫,可现在无论他和森群芳多不愿承认,西南都是个不健全的孩子。他何曾不想有一个健康伶俐的小孩,而不用担心他将来能否生活自理。但徐广林他这个人就是凡事都想的透彻,别人他能看五分,自己他吃得透七分。有一个健康的孩子,他一定没有办法再保持与现在同等的态度对待西南,他愿意倾注更多的爱去养育那个持有他的精血出生的孩子。

    没人让徐广林唱这出苦情戏,他也没摆开了唱给森群芳听。真正的心里话,说出来伤人,也伤己。

    徐广林常觉得,除了西南血缘上确实不是自己亲儿子之外,他哪里都像自己亲生的。就算西南不能说话,徐广林还是能毫无阻碍的明白他的心思。西南盯着他看,像在无声的说:“爸。”

    徐广林这会儿在看体育频道,他接受到西南传来的讯息就会说:“我们换个台吧。”

    西南坐在那张破旧的沙发上,拍了拍他姥姥用一条街搜罗来的破布缝制的沙发罩。碎布都剪成一致的菱形,拼在一起有点眼花,可别说还挺衬沙发本身老布的深蓝色。他低着头抠布料上的针脚,显得有点低落。

    徐广林发觉之后就会抱起他,问道:“觉得闷?我们去街上转转?”

    西南垂着眼睛,半天才摇头。

    徐广林又问:“不想去。”

    他点头。

    “因为你不会说话?”

    西南抬起了眼睛,看的徐广林心里一阵阵疼。

    “那不是你的错。人没手没脚也能活,就算看不见听不到也有人做成了大事儿。只要心还跳,你跟他们都一样,有所有活着的人该有的权利。”徐广林不确定西南能不能明白,把他放在地上自己蹲下身来与他平视。

    心跳的概念,西南晚上在靠着枕头的一只耳朵里,貌似听到过,来自自己身体里有节奏的平稳的律动。他看着他爸徐广林,抬起一只手按在自己小小的胸膛上。

    徐广林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拍拍他的屁股让他自己下楼。“去吧,爸在窗户上看着你,咱谁也不用怕。”

    就在徐广林带着西南到处看病的时候,森群芳的百货商店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家足疗中心。屁大点地方,摆上两张漏洞的按摩床就开了张。房主早就嫌森群芳给的房租低,这都九十年代了,门面房的租金早都升到国际大厦36楼跟外国人打交道去了,森群芳根本够不着。她没了工作,家里一半的经济来源就断了,看上的那个二手房现在连定金都拿不出来。徐广林前两年考了车本开起了出租车,可西南一出事,他们的钱手心里没捂热乎就得填到大夫口袋里。大夫跟你打拉锯战,一会儿说行能治好,一会儿说这辈子都这德行,森群芳受不来这个刺激,最后摔下病历本抱着西南回家了。

    他们旁门左道试了个遍,甚至找过庙里的和尚寻过山上的道士。最后是个不知道真假的喇嘛说:“问题嘛出在心里,不是嗓子眼儿里,你灌给娃再多的中药汤子也管不上用,还害了身体,啥也不能可劲儿的吃。心结儿就得心上人开,以后成了家兴许就好了。”

    森群芳和徐广林从那以后再也不带着西南瞎折腾了,倒不是信那个假喇嘛扯淡,就是觉得这样下去大人小孩都耗坏了心神,倒不如接受现状过两天安稳日子。

    森群芳一时找不到工作,可早上到点就睡不着了。醒来就出去溜达,走着走着就到了原来的店门口。玻璃上“足疗”的底下还形象的贴着只脚丫子。里面有个男人在扫地,他把簸箕里的灰倒出来,看了看森群芳说:“你咋天天上这儿来?”

    “我在找工作,这路走的顺就拐过来看看。”

    “找啥工作。”

    “还有啥工作,赚钱的营生呗。”森群芳不想跟他多说,看见他占着自己的店就来气。

    那男人打量了她一番,上前喊住她:“我这地方刚开业,正缺人,你反正一时半会儿找不下啥合适的,干脆还回老地方来,多好。”

    森群芳又看了看他的招牌,“我不会干这个,我男人的脚我都没洗过。”

    “谁说非得洗脚了,我不缺洗脚的,你就负责坐里面招呼一下收个钱。我按月付你工资,你也不用再满世界跑。”

    森群芳一想,这挺合适的,也不用进货理货,坐着就有钱拿,她转了个头当下就答应下来。

    只过了不足一个礼拜,她说什么也不干了。徐广林一开始听她蛮清闲,就随她高兴没多想,没几天森群芳就直喊着缺德了,丧良心了,死也不要去了。徐广林一问,她就噼里啪啦说的气急败坏,那哪里是家足疗中心,就是个妓院。女人们给男人洗脚洗到里间库房里,白天道貌岸然,晚上暗为娼妓。她原来放存货的库房让现在的店主放了一张顶墙宽大的双人床,黑漆漆的一股熏头胀脑的味道。

    徐广林后来留心过,现在街头巷尾这种足疗洗浴中心星星点点开着几家。过去听人说理发店到了后半夜还开着就不是做头发的生意了,洗头小妹洗个头能洗到天明。徐广林心里琢磨着,悄悄观察了几家足疗中心,他觉得纯粹进去享受按摩的说不定也大有人在。于是每逢有看上去穿戴讲究夹个公事包的人坐他的车,他就向人打听,问人家去没去做过足疗。

    “去是没去过。”

    他就接着扯,“现在刚流行起来么,不去新鲜新鲜?”

    “听人说做做挺舒服的,舒筋活络嘛。可那些小店面看着服务也好不到哪去,名声都让人传坏了,去一次回家跟老婆吵三天?算了吧,消受不起。”

    “要是有专业的足疗中心,执照啥都有,亮堂堂的也不来那些小姐揽客的事儿,你说你还去吗?”

    “嘿!在哪儿啊?”

    徐广林心里这时候已经描了谱,他要开一家足疗养生馆。现在人们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不闹革命不闹饥荒,眼看要跨进二十一世纪,懂得享受的有钱人越来越多。要是能经营好,还怕冷落了门面?可这名字得想好,叫“足疗”太泛滥,他想要一个人一听就浑身舒畅的名字,一个让人觉得宾至如归的名字。他现在一天到晚走在路上想,吃饭想,回家也在想。晚上森群芳兑好水让他洗漱,徐广林把一双黑瘦的大脚伸进脚盆,觉得水温正好,抬头看看森群芳正在给西南擦手,心里觉得稳妥又幸福。他突然就知道了自己的足疗中心要叫什么名字,不自觉笑出了声。森群芳扭过来骂神经病,徐广林也只觉得舒服,他想要的就是这些,他的生意就该这样做。

    那是温福城在徐广林心里,还纤尘不染的样子。

    温福城在两千年正式开业,谁都觉得彩头好,吉利的不得了。它坐落在偏离市中心繁华地带的体育西路,房租低了几成,也落得清静,看上去有份不惹尘烟的脱俗姿态。开设温福城让徐广林负债累累,可他一点也不愁,把剩下的钱全部变作礼花鞭炮,在开业那天畅快淋漓的放了一上午。当天晚上就开了张,柜台高处立着的财神爷笑的嘴都合不上。

    徐广林那天喝多了,晚上回家跟西南说:“儿子你知不知道温福城是啥意思?”

    西南摇摇头。

    “是爸的小老婆!”说完仰起头哈哈大笑。

    森群芳把毛巾扔他脸上,“去跟你小老婆过去,我这地方放不下你了!”话说着自己也在笑。挣钱是好事,有个会挣钱的男人更是好事。

    “咱换个地方住吧。”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一屁股债没还完,还想住哪儿?有个平房给你住不错了。”

    西南左看看右看看,看见爸妈脸上都是笑的,明白了这“小老婆”是个好东西,自己在一边傻兮兮跟着笑,眼里都是光彩。

    在西南短暂的一生里,恰好是中国发展最快的一段时期,城市日新月异的改建,像长身体的孩子似的不断拉近与天空的距离。世界每天都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人心像是沙土被一股股浪潮推向礁石栉比的海岸,片刻后便被卷回汪洋大海。在这之中,只有西南停在原地,在他心里,城市和他出生那天没什么区别,他看到四处高楼林立,道路宽阔通达,他知道是平津在和自己一起长大。城市是活的,是有生命的。这一观点,他和他爸想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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