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辽宁抚顺人,著有《只有一个太阳》、《沉重的翅膀》等长篇小说。《方舟》、《祖母绿》等散文、随笔集。其中《谁生活得更美好》、《条件尚未成熟》分获1979、1983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祖母绿》获1983—1984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沉重的翅膀》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她的创作享有国际声誉,曾获意大利1989年玛拉帕尔蒂国际文学奖,被授予美国文学艺术院荣誉院士。
《一生太长了》导读
“一只狼,是不应该活在一个不需要英雄的世界上的”这是小说里,那只健硕的头狼发出的感慨。它孤独、厌世、渴望探寻生命的本质,却又始终沉浸在循环往复的疑惑之中。这和传统意义上的狼不太相同,小说里,它被赋予了智慧,像一个哲学家一样思考生命、人类、世界和自我。
它迷恋眼前的河流,把这些流淌不息的水源当做是一种依靠。而那些未知的深处,对头狼来说充满了巨大的诱惑,比如河流的底部,乌云的背后,生命的起源以及遥远的祖先。当狼拥有了智慧,它所思考的就绝非是简单的生存。况且,狼群如今的生存也变得不再简单。
头狼背负着自己作为一个首领的责任,但这一切在生命诞生之初,并没有人告诉它——“你将作为一只狼,并且是一只头狼存在。”这些毫无缘由的决定和无法改变的宿命令头狼感到无比厌倦。饥饿和尊严在相互挣扎着,那些屈服于生命的卑微时刻让它感受到,活着,仅仅是为了延续生命的一种浪费。
而人在狼的眼中反而变得有些愚昧,那些自我标榜的“高级”和毫无节制的杀戮行为,让这只狼感受到了人性中难以忽略的恶意。在小说的最后,狼遇到了中枪倒地的男人,它想得到的是对于这个陌生物种的认知和了解,而男人眼中呈现的,永远是毫无缘由的厌恶、恐惧和拒绝。
狼被男人杀死了,他举起手边的枪,在自己生命的尽头用这种方式找到依靠。而狼带着从未有过的惬意、快乐,没有一丝伤感地、向着另一个世界飞去……这似乎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结局,但也不禁让人反思,人类是否真的匹配得上自己所谓的“高级”,而其他动物又为什么需要毫无缘由的承担那些厌恶,甚至为此付出生命。
《一生太长了》
张洁
选自小说集《一生太长了》
作为一只狼,我真不该没完没了地琢磨这个问题:这条河是从哪里来的?如果老执著在这个问题上,紧接着就会想:它往哪里去?
世界上有很多问题,其实是永远不可能找到答案的,如果不明白这一点,即便作为一只狼,也会使自己的一生充满烦恼。可我偏偏就是这样一只十分明白却又执迷不悟的狼。
不论谁,在他的一生中,总得有一处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地方,有一个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对象。是不是?
尽管狼的一生并不长久,不过十几年的样子,但在这个从来不易施舍的世界上,如果找不到这样一个对象或去处,那一生的日子就会显得太长、太长了。
不过我觉得,一个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对象,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一处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地方。应该说,作为一只狼,我是幸运的,在这深山老林里,能遇到这么一条苍茫的大河。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属于我,也不知道其他的狼各自拥有什么,然而我知道这条河是属于我的,仅仅属于我。
河流喧哗而沉默。
每当我带领我们那个狼群,沿着这条河流寻觅食物的时候,都会向它投上一瞥,并会不由自主地想:
是谁把大地山峦劈开,给这河流让出了如此宽阔的通道,使它可以翻山越岭,无阻无拦地去它想去的地方,而我却得死守在我们这个狼群的领地上?
而当我独自沿着这条河,巡查我们这个狼群的领地时,我便会停下匆忙的脚步,久久地蹲坐在岸上,看它无羁无绊、浩浩荡荡潇洒地远去,总觉得它会把我那些颠三倒四、不是一只狼所应该有的思绪带走,带走……
至于带到哪里,并不重要。
当我默默地看着我那颠三倒四的思绪和我对它说的那些昏话随水而去的时候,我那总在躁动不安的心,至少有那么一会儿能踏实下来。我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奔腾不已的河流,思忖着它是否有过疑惑、烦恼?
又是什么力量驱赶着它一天又一天不停地前行,不屈不挠,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地流着,流向也许有结果、也许没有结果,也许有目的、也许没有目的,也许有尽头、也许没尽头的一个地方?
它有没有故乡,即便有故乡,也不介意远走他乡?或是它自己愿意流浪?它的源头在哪里,即便找到它的源头,那源头又是因何而生?或许无所不知的人类可以回答这些问题。
可人类所有的回答,都是如此的牛头不对马嘴,如此的风马牛不相及,就像他们对我们的解释。他们连自己的事都说不清楚,怎么就能把我们的事说得头头是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有谁见过能把自己的事说清楚的人?
我又犯了糊涂,险些又把根本不可能有答案的答案,寄托在其他什么东西的回答上。
如果某种生命,已然无法面对他们那个世界的种种尴尬,便以对某种似乎比他们强势的东西的演绎,给自己壮胆、造势的话,那他们的世界就临近崩溃的边缘了。
有谁见过我们狼或是狮子、豹子……会借助这种藏着掖着无数猫儿腻的演绎,来给自己壮胆、来超度自己,以摆脱自己的困境?
不,我们从来不这么干,我们狼也好,豹子、狮子也好,只要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了指望,我们也没有了前途,我们就会选择离开,而不会如此这般地苟延残喘。……
我那探究的目光穿透河水,甚至可以看到河流的底处。原来,看似可以触摸的河水下面,不过是深不可测的黑暗和空虚,所谓河流,不过是悬浮在黑暗之上,无根无基的水流而已。
我还看出它的变化,看出它和从前的不同,看出它也难免不被流光所消磨。当然,如果不是像我这样天天守望着它,它那似乎变得窄小、衰败,不堪重负的样子,是很难察觉的。
好比那个岬角已经变得钝挫,再没有从前的尖锐。难道我希望它仍然尖锐?难道变得钝挫不好?了不起的时间之河啊!不显山不露水地就将一切看似不可改变的东西改变,就将一切完美无缺的后背翻转过来……
时间的河流和眼前这条河流,哪一条更让我迷醉?我想我宁肯放弃时间。可我不是又常常想要追回那流逝的时间之河?我好像夹在了这两条河流的中间,无所适从。
说到底,这河流不也无法挣脱世界的羁绊?不论流向哪里,它不还是困在这个令人乏味的世界上。如此这般,我曾经想过的那个问题:河流有衰老那一天吗?有厌倦活着的那一天吗……
真是无稽。
作为一只头狼,不论为我们这个狼群蹚路,还是带领它们捕猎,还是对它们的组织和掌控,我知道,我都做得最好。我蹚出来的路,沿途可捕猎的对象丰饶,与所有的目标距离最短,最重要的是安全而少坎坷。
我跑起来像风一样快速,可以说那不是跑动,而是闪电,是天光,是雷霆。我为我们狼群选择的这片领地,人迹难觅,十分荒凉,空旷荒僻得就像我的心,很适于我们的生存。
可也是比我们更凶猛的生命的栖息之地,这意味着我们的生存会比较艰难。但我既然敢于选择这样一块地界,我就有能力对付这块地界上的艰难。更不要说我在发起攻击、捕猎时很少失手。
哪怕捕猎一只比狼庞大得多的麋鹿,我也能一口咬准它的喉咙。这是因为我在发起攻击前,对周边的情况以及我与那只麋鹿的距离,还有那只麋鹿与它种群之间的距离,观测得如此准确、周到;
我对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以及每个动作的时间,设置、衔接得如此天衣无缝……当光线照射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全身的毛发,一根根便如淬火的银丝,通体闪烁着端庄的光色,那正是一只头狼应该具有的光色。
我也很少对我的狼群发出嗥声,只要我威然、昂首地挺立在那里,就没有一只狼不对我俯首帖耳。……我不知道我该为此感到骄傲还是沮丧。因为我从来不想当这个头狼,可谁让我生得如此健硕?
这是狼群选择头狼的规则。
至于我把头狼干得这样出色,只是因为我对履行“责任”这档子事的过分执著。饥饿,迫使我们为延续生命日日夜夜奔波在寻觅食物的苦旅上,在险象丛生的崇山峻岭中不停地追逐,杀戮,逃亡……
我实在不明白,这是我们生存的形式还是目的,是本性如此抑或还有其他解释。反过来说,这难道不是为延续生命而对生命的浪费?延续生命!当然,这是个最有根基的理由,不过这理由说渺小也渺小,说悲壮也悲壮。
可终了,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饥饿的熬煎,我最清晰、最熟悉的感觉,也是饥饿……这样的生命太没趣了。而且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我还会从活命的本能出发,选择挣扎、拼搏,以逃离死亡。
难怪人类说我们是低级动物。
的确,他们对自己的生命,还能有一定程度的掌控,活腻烦了还有自杀的意志、能力、选择,想起这一点,有时我真羡慕他们。我当然是一只出色的头狼,就像上面说到的,不论从哪一方面的职责来说,我都能做到最好。
但我最怵头的就是那个,不得不带领我的狼群寻觅食物的职责。世界早不是几十甚至几百年前的那个世界,寻找食物已经变得越来越艰难。就连一只刚生下来的狼崽,恐怕也知道这种寻觅有多么不易。
因为饥饿,我甚至干过就算一只狼也会感到脸红的事情。有一天我饿极了眼,竟背着我的狼群,从小山崖上一头冲进了灌木丛。为的是灌木丛里的一个蜂窝。我把那个蜂窝吃进了肚子。
不但无数蜜蜂蜇了我一个满嘴满脸,在我冲下山坡的时候,一根粗壮的灌木刺还深深地刺进了我前爪的爪心。那哪儿是灌木丛,简直像一只张开大嘴的巨鳄。
我反复用牙齿去咬那尖刺,甚至咬破了前爪上的肉垫,也没能把那根粗大的灌木刺从我的前爪上拔出。脓和血,从我的前爪上不断地渗出,让我在奔跑、跳跃时疼痛难忍。可我的狼群里,竟没有一只狼看出我的步履有什么异常。
可是,麻烦并不在这儿。
不论饥饿、病痛……都不能让一只狼伤情。如果不幸或有幸生而为狼,凡此种种,不过是我们正常的生存状态。问题是作为一只狼,竟沦落到以吞食蜂窝,凌虐那种根本不是个儿的对手来维持生命的话,该是何等的不堪?
如今,我不得不为我的狼群寻觅一方不让一只狼汗颜,还能过上真正意义上的狼的生活,又可以延续我们生命的生存之地而绞尽脑汁。
这样的不堪如今比比皆是。说不定,就在不远的将来,比这更为不堪的事,还会使我们陷入更加颜面尽扫的境地。为什么会如此?这道理不说你们也知道。
这个世界早已不是英雄的世界。
而一只狼,是不应该活在一个不需要英雄的世界上的。如此这般,对坚守一份尊严来说,一生是不是太长了?比起早先,比起远古,很多动物都从世界上灭绝了,为什么我们这个种群却延续下来?
而后又让我们如此没有颜面地存活至今,这,公平吗?这为苟延生命而奔波的生活,真让我觉得寡味、无聊,甚至绝望。我打不起精神,没有了激情。
不论对发现猎物还是捕获猎物,即便在你死我活的厮杀中,我的肌肉也不会再为厮杀而紧绷;在遭遇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那总能激发我兴奋的时刻,我也是神色凄迷,意志消沉,心如止水。
最不堪的是在交配季节,竟不能激起我对异性的丝毫兴趣。有哪一只高傲的、几乎就是头狼的母狼,能忍受一只对它没有兴趣的公狼?那不仅仅是对她欲望的扼杀,也是对她雌性尊严的扼杀。
而且我再也不想努力,不再考虑如何做一只更好的头狼。明显的例子是前不久对野牛的一次扑击。
按照以往,扑击之后我会迅速跳开,灵活转身,可是那次我却没有做出这几乎是我们天性的反应,连那头不能灵活转体的野牛,也竟然能用它的犄角扎了我的眉头。
我当然能判断那来自对手的、危险的方向,更会找准对方防范最为薄弱的部位下嘴。我是谁!?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去咬野牛屁股而不是它的咽喉。随之,我的机敏、我的爆发力……
那些生命的旺盛表征也开始退隐。
所有这些当然不是战术上的失灵,更不是因为衰老,相反我正当壮年,正处在所谓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想,这是因为我的心智之树开始凋零。这个世界上,有哪种力量可以战胜“凋零”?
不论是哪一方面的“凋零”。
任何想要拖住流光尾巴的企图,不过都是苟延残喘的一出衰剧,这状况真让作为一只狼的我,感到惊心。不,那不是孤独、寂寞所能涵盖的,它是隔膜,与当下的隔膜。
我想我肯定不是一只当下的狼,我不过是已经远离这个世界的祖先中的一个,却突然从时间的隧道跌入了当下。我也认定这里不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远在天际,我的父母也不是生养我的父母,而是我要寻找的那个先祖……
我再也不想当什么头狼。
我为我们这个狼群献出过所有的力量和智慧,可现在,它们之中却没有一只,愿意代替我的职责。或是能不能找到那样一个地方,让我不再承担头狼的任务……
我知道我这些想法,背叛了一只头狼的伟大声名。可是,难道,在我出生之前有谁问过我:你愿意做一只狼,并且愿意做一只头狼吗?
还有人会说:别不知足,比起许许多多出生不久就被别的猛兽吃掉,只有百分之五十存活率的狼崽儿来说,你够幸运的了,为什么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存活?
也会有人不屑地问:作为一只狼,你还能向往什么样的生活?这一切的一切,难道是一只狼应该思考的吗?难道你还想成为哲学家不成?……
什么都不能让我动心了,当然除了这条河,我对它的依恋,到了越来越不可理喻的地步。也许一切都从那个小十字架和那个小坟包开始。
有那么一天,当我再次沿着那条河流,巡视我们这个狼群的领地时,我发现河流里那块礁石的景象与往日有些不同。那块礁石我太熟悉了,就连上面长了几丛草、几堆灌木,我都门儿清。
我注意到,礁石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十字架下面是一个小坟包。那一定不是人类的坟墓,有哪个人类的坟墓如此之小?小到就连河水也不忍心像过去那样猛砸猛打,只能一浪轻拥着一浪,抚摸似的拍打着那块礁石。
那是谁的十字架或是小坟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应该明白,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以后,我们需要这样一个十字架或是小坟包吗?
变换的四季,以及河流在四季更替中的风景,就像陪伴着我一步一步成长;河流的奔腾、咆哮,曾撼动过天地;它潺潺的水声,不但抚慰过我烦躁的心绪,也洗涤过我的灵魂。
不过,狼有灵魂吗?
它跌宕的水波让我看到,在残酷的、杀戮无度的世界之外,竟也有如此欢快的影像;它九曲十八弯的身姿曾延伸过我多少的遐想……它是如此的多姿多彩,然而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不像此时此刻,让我感到魂魄有所依。
这是一个多么让我艳羡的、灵魂最后的停泊之地,当然,我指的既不是那个十字架,也不是那个小坟包。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而我也突然发现,死亡竟可以如此美妙!可那个十字架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不久前我从这里经过时还没有看到呢。
它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如此的突兀,会不会是祖先给我的一个暗示?我那有段时间总是低垂的,或说是垂头丧气的脑袋,不由自主地昂扬起来。
一只黑身,嘴长如钩的红嘴鸟,站在礁石上沉思,是在追念什么,还是在为“逝往”伤怀?
后来我常常看到这只鸟,一动不动地蹲在礁石上,就这么一只,从来没出现过第二只,也从不鸣唱,就那么若有所思地蹲在礁石上,难道它也像我一样,需要向谁一诉衷肠?
别看我们狼群比世间许多活物都更牢固地纠结在一起,可我们并不互相偎依,更不能沟通。其实我们谁都不了解谁,就说我们最喜欢的嗥叫,试问,有哪一只狼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嗥叫?
从另一方面来说,也许因为我们狼没有那些小零碎。你什么时候听到过狼的呻吟,或是叹息?或无端地、怀着极度的恶意,揣测另一只狼的所作所为?试问,世上有哪些动物,能像我们这样,为彼此留出如此巨大的空间?
倒是随时准备把我们赶尽杀绝的人类,总喜欢跟我们套近乎,还用他们的所谓诗意来描绘我们:月光下,一只仰头朝天嗥叫的狼,叠摞在圆通通的月亮上。在他们看来,那就是我们的标准相。
除了那张到处泛滥、毫无新意的图片,他们对我们了解多少?对于我们的嗥叫,他们又做过多少自以为是的解释!?说了归齐那都是在解释他们自己!他们根本不知道,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荒野里、山峦里、在黑夜中嗥叫。
我们更喜欢的是黑夜。
虽然从根本上来说,黑夜和白天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但黑夜横隔在了我们与万物之间,它掩盖了所有的岔道,一视同仁,不分上下;
将这个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不管你喜欢或是不喜欢的世界隐入了黑暗,它使我们觉得世界变得容易对付,我们在黑夜中也会比在白天感到自如。
我不知道我的耳朵是否有病,自打生下来就有一种含意不清的声音老在我的耳边回响。不过我也说不准,或许这声音来自我的内心也说不定。可惜我无法表述、重复这个声音,我的嗥声里找不到这个音阶。
不,我不是没有找过,也无数次地揣摩过、模仿过,结果都不是我耳朵里或是我心里响着的那声音。这让我感到一种无奈,还有无奈后的钝痛,而那钝痛又似乎是我所期盼的。
这声音陪伴着我、指挥着我,让我时而狂奔,时而在跳跃中停下,时而茫然,时而悲从中来……我相信,地球上再也找不到另一只,什么都不为就悲哀的狼了。
幼年时,这声音还不算太强,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声音就越来越为强大。我特别想要弄清楚这声音的来龙去脉,并且固执地认为,那声音可能来自我的祖先。
人类只知道满月时分万物的骚动不安,而我却知道,满月时分,古往今来的幽灵就会显现,而月亮比太阳更具神秘的力量,它可能会帮助我,召回祖先的魂灵。
我的嗥叫之所以比任何一只狼的嗥叫更具穿透力,更曲折复杂,那是因为我总觉得月亮背后,隐蔽着一条可以与祖先对话的通道。
还因为我坚信,我的祖先能从响彻山野的无数嗥叫里,识别出我的嗥叫;我之所以嗥叫,那是我在恳请,恳请月亮让一让,哪怕让出一条小缝,让我可以进入那条通道,哪怕一小会儿也好,至少让我问一声“我是从哪里来的”?
还有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并在这里扎根繁衍……难道我就是为了寻找这个答案才到世上走一遭?总的来说,我对“后面”有一种不可理喻的固执,比如前面说到的河流的后面或说是河流的深层之下,云层的后面,山峦的后面……
有时我抬头远望,那从山巅急速滑下的乌云,在我看来,不过是为荒原准备的一份怀抱,总让我生出一份感动。至于恐怖至极的狂飙从天而降的时候,我最想看到的,是它后面的那些生命之灯,如何在狂飙中剧烈地摇荡……
我专心致志,仰头闭目。尤其是在月夜,我那穿透寂寥的嚎叫,委婉曲折,撕心裂肺,悠远绵长,抑扬顿挫,柔肠百结,惊天地、泣鬼神……相信天底下没有哪一种动物,可以唱出如此动人肺腑的歌唱。
我的嗥叫尾音也拖得很长,好像这样嗥叫,就能把我积累于心、于灵魂深处的不解,全拖出来了。但不论我如何嗥叫,月亮从没有为我让出一丝通道,我也从来没有得到过一点关于祖先的线索。
我那迷蒙的眼睛里,满是无法言说的无奈和忧伤。想想也罢,在长达亿亿万年的时空隧道中,时间的深渊,很可能把所有的信息湮没、遮蔽、删改、变形。
而且,世间也没有哪种力量可以穿透时光那看似毫无轻重,却绵厚得无可丈量的屏障。明知岁月无痕地从万物之旁流过,无法穿越也无法追索,我却还是固执地嗥叫不已,我似乎在这嗥叫中找到一种特殊的安慰。
此外,我还怀着一个侥幸的心理:岁月有时会不会回过头来,寻找它曾错身而过的什么?却从来不去想,即便岁月回头,恐怕同样找不到那错身而过的什么了。
有时,某个事件的发生,甚至一个非同小可的事件的发生,却在不经意中。我的机会终于来了。就在刚才,在逃避猎人的追捕中,我们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处悬崖,悬崖间的距离十分深阔,我一眼就测出这个距离很不容易跃过。
那悬崖,以及悬崖间深邃的凹谷,几乎被整整一个冬天的积雪填平,在厚厚的积雪的掩盖下,那深邃的凹谷看上去是如此的温柔、平和,甚至可以说是悦人,就像是特意为我们准备的可以在上面恣意翻腾的乐园。
可是我知道,积雪下面就是锋利得如尖刃般的峰岩,一不小心跌下去,当场就会穿透我们的身体、脊梁。它真像有些人为我们准备的某种陷阱。
在寒冷的冬季,他们会在锋利的刀刃上抹上或猪、或牛、或羊的鲜血,鲜血很快结为冰层。他们再涂、再涂,一层又一层,直到那薄薄的冰层,凝结为鲜血的冰坨,然后刀刃朝上地插在雪地上。
对具有灵敏嗅觉的我们来说,那冰坨仍然具有鲜血的诱惑。我们簇拥着扑上前去,用舌头不停地舐食那冰坨,冰坨便渐渐融化,直至藏在冰坨下的利刃露出凶光。
长时间地舐食冰坨,使我们的舌头渐渐麻木,直到最后,任那锋利的刀刃割破舌头也浑然不觉,仍然会继续舐食下去。鲜血从舌头上不停流下,直到流尽我们所有的鲜血,然后轰然倒地,任人宰割。
或许这不是人类的错,他们像我们一样需要食物。不是吗,由于饥饿,我们同样会捕杀那些比我们柔弱的动物。要知道,这本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相信在我祖先那个时代,柔软洁白的积雪下,是没有这样一把阴险的刀子的。
祖先们除了老死或被更凶猛的动物捕杀,它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要比我们现在简约得多,也光明磊落得多。可是如今,对一只狼来说,在哪儿还能找到一个光明磊落的死法!……
我们中间的一只狼,被猎人射杀了,他们兴奋得竟发出狼一般的嗥叫。我不明白,在捕杀一只狼后,人为什么总是那样高兴?可猎人们还不肯罢手,继续追杀我们。
我猜想,他们一定认为,在连续多日的茫茫大雪中,是很容易把我们赶尽杀绝的。是的,这是捕杀我们的好机会,我们很多天没有捕猎到食物了,饥饿使我们失去了相当大的体力和战斗力……
我当然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一处较为狭窄的沟壑,但我放弃了作为一只头狼的职责,而奔向另一个方向。
因为我深知,在我缺席的危难时刻,我的雌狼会挺身而出,她不但会像我一样,绝对不会被积雪掩盖下的凹谷所蒙蔽,也一定会选择一处最为狭窄的地段,带领狼群腾越过去。
她像我一样,具有特殊的感知能力,绝对知道如何躲过危险。当然,我的雌狼也会因此蔑视我,后悔为什么和我这样的一只雄狼配了对儿。但我已经到了什么也不在意的地步,一旦到了这个地步,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不可救药?
退一步说,即便我的雌狼不愿意代替我那头狼的位置,也会有另一只年富力强的狼来代替,这是每一个狼群早就准备好的梯队。所以我并不担心,我的离去,会为我的狼群造成什么不可估量的损失。
对我来说,这场追杀正是一个退身的机会。既然没有任何一只狼愿意代替我这头狼的地位,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尤其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我的狼群很快就得为它们自己,再选择一只新的头狼。
我没有刻意隐蔽,就那么挺立在悬崖的这一方,狼群中的每一只狼都能看见我的身影。哪怕它们以为我是临阵脱逃,我也不想让它们以为我被追捕的猎人杀死,或掉下悬崖摔死,或无缘无故突然失踪。
没有一只狼会因为我的离去思量哪怕是一分钟,即便我的儿子也不会。我的雌狼,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那所谓告别的一眼。不过我也没有感到伤怀。不论什么样的选择,自有那选择的道理。
在看着我昔日须臾不可离开的狼群一个个安然无恙地越过那一处悬崖后,我便纵身一跳,调头而去,向着我的河流。那些追赶的猎人,很轻易地就被我甩在了后面。
我就这样告别了我的狼群,没有留恋,没有遗憾,高兴自己终于等到了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不算晚,还不算晚,只要来了就不算晚,哪怕这个机会在最后一刻到来也不晚。
我漫无目的地在深山老林里游荡,远远地离开了我曾为我的狼群圈下的地界,重新去丈量、了解那不属于我们狼群的陌生而广袤的 山峦森林——原来可以这样的无限。
有时,我放声大嗥,有时,我在雪地上翻滚,有时,我奔向山巅,那遥远的景物,竟比贴近它们的时候更加动人。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那条河流,只不过我选择了更远的流段。
那天,正当我恣意奔跑的时候,我听到了枪声,很近,就在我的左前方。当枪声向远方渐渐消隐而去的时候,它也一条条地、缓缓地撕裂了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一处凡人难觅,仅仅属于我的天地的宁静。
随着枪声悠长的尾巴,我心里有什么东西跟着碎裂了。那碎裂的东西,像松树上的霜露那样轻柔、蓬松,一片片地在天地间轻扬飞舞,它们拂过万物,最后竟揩拭起我所有的经验……
这尖利而不祥的声音我太熟悉了,然后就应该是血,是生命的终结。我的几个弟兄、亲人……就在这枪响之后,再也没有站起来过。我更嗅到了枪声背面的血腥。
这种血腥我也再熟悉不过,我指的是血腥后面藏匿着的复杂并难以言传的气息,那气息就连人类自己怕也说不清楚。什么是说不清楚?就是永不可能到达的彼岸。我想我们狼是了解这一点的,所以我们从不试着越过这条沟壑。
可人类却觉得他们可以越过,这大概就是我们狼,比人类脚踏实地的地方。其实这声枪响,何尝不是让我如有所归的信号?我会心一笑,之后,又继续前行。
跑了几步我又停下,想,这次是谁被结果,抑或一息尚存尚可获救?无论如何,我不希望是我狼群中的一个。于是反身向那声音的来处寻去。不是我们狼,而是一个男人,仰面朝天地躺在雪地上。
他显然受了重伤,孤零零地躺在雪地上,血在他的身下漫开,就像春天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不知他为什么没有发出一丝疼痛的呻吟,却将那疼痛留在了他的眼睛里。他就那么无声无息、仰面朝天地躺着。
他在等什么,在等死亡吗?
难道还有一个生命比我更渴望离开这个世界?距他不远的地方,还撂着一支猎枪。是械斗?逃犯?被人暗算,还是自杀……只要那男人挪动一下胳膊,就能够着离他不远的那支枪。
动一动、动一动你的胳膊吧,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这样期盼着。他看见了我。那本就疼痛异常的眼睛里,立马添上了绝望。他肯定在想,即便自己能闯过中枪这一关,也闯不过一嘴狼牙了。
其实我什么加害于他的事情也没做,只是慢慢走近他,围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近看看又远看看。他的眼睛不安而又躲闪地随着我转来转去,可能在思量,为什么这只狼还不一口把他咬死。
仅看他的眼神,我也明白他并没有平白无故地盼着死亡……可谁知道呢,我看到的只是表层,内中缘由也许相当复杂。如果我一口咬死他,这不请自来的死亡,对他来说,可能也不错?
人们就此不必探究他之所以死亡的缘由。难道如此这般的死亡,还有什么值得说三道四之处?即便生命垂危,他仍然没有放弃对我们与生俱来的恶意,还有嫌恶、拒绝、恐惧——千真万确的、毫无道理的恐惧。
我有些失望,即便是恐惧,然而,如果,那是一种对我们有着深刻了解后的恐惧,该是多么合情合理。可是他的恐惧,不过由成见而来。无所不知的人类,怎么会是这样?除此,他的眼睛里还有一种无由的仇恨。
我不明白,那种无由的仇恨,竟会如此强烈。然而生命垂危的他,已然无法拒绝一只狼的贴近。即便在他看来我对他的生命是严重的威胁,他也没了打算。反正要死了,不死于狼口也死于失血过多。
我在他脖子那里嗅了又嗅。
是的,眼下我轻而易举地就可以结果他的生命,只要张开我的嘴,一嘴就可以咬断他的脖子,然后错动、张合我锐利的牙齿,他马上就会变成一堆碎肉,进入我的肠胃。
可是我没有那样做。
尽管或许他扼杀过我的兄弟、姐妹、亲人和朋友。而面对一道送上门的佳肴,很多狼都会这样做,但那不一定是我的习惯,这可能正是我和其他狼的区别。对我来说,眼下他并不是我的食物,而是我久已盼望的一个研究“对象”。
你别不相信,狼们绝对具有观察、分析、透视事物的能力。不是说狗最善解人意,又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吗?但比起我们狼还是差上一筹。追本溯源,狗的那些特性、本事,还不是从我们这儿来的?
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可是我们那个徒弟绝对强不过它们的师傅。知道老虎拜猫为师的那个故事吧,猫还留了一手呢。很久以来我就盼望有个机会走近人类,对号称动物中最优秀、最高贵、最智慧的动物做一次亲密的接触。
我对他们充满了好奇,尤其在面对生与死时,他们将会如何?说不定就会让我那发轴的脑袋,顿开茅塞……但我从来没有得到过接近他们的机会,每当与人相遇,或是人逃离我,或是我逃离人。
我贴近他的面颊,仔细辨嗅他的气息,人的气息。那气息与我从前在远处嗅到的是十分不同。似乎已经失去生命的原汁原味和纯粹,而是充满了不明的欲望。这仅仅是他个人的气息,还是人类共有的气息?
然后我在他的身旁匍匐下来,一动不动,平静而又毫无威胁地看着他。他的生命之火是越来越弱了,我看出,他真想说点什么,可眼前只有我,再说,人有什么本事能和一只狼沟通?
其实他不知道,即便他不说什么,我也绝对比他的同类更能理解他的所思所想。幸好我可以使用我的耳朵。有什么比我的耳朵更能传达深沉的情意?于是我把耳朵朝向他,召唤他,甚至恨不得用我的耳朵拥抱他……
他却把脸转向了另一边。正在我束手无策,不知怎么才能让他明白我的善意时,我的嘴巴突然咧了一咧。向上咧开的嘴巴,肯定将我那上斜的眼梢推得更加上斜,于是我那张脸,便像是有了笑意。
天下有谁能看到一只狼的微笑!
而后他看上去果然放松了许多。我想这是因为,我的笑脸,让他明白了我对他并无恶意。说实在的,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一种状态。我想,他一定也从来没有与一只狼,这样近距离地对视过。
这使他能清楚地看到我的眼睛,还有我眼睛里饱含着的对他的悲悯、友善和毫无戒备。
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也想接近我,甚至心存幻想,幻想着我的营救——不管我是不是一只狼,只要是一个生命,可能就会有对另一个生命的惺惺相惜。
这与他刚才的情况有了天地之别,他似乎不再无奈地等待死亡,而是千方百计地想要活下去。或是说,我对他的友善,激发了他活下去的心思。
看得出,他对留住生命的渴望是如此强烈,这又让我深感惊心和不解,生命真值得如此追逐吗?不,这是一个与我如此陌生、遥远的生命。当然,我很愿意为他这样做,如果我能够的话。
可我知道,即便我救得了他,他也活不成了。从他的身体里,已散发出如此糜败、驳杂的气味。这岂止是人体走向死亡、走向腐烂的气味,更是灵魂走向死亡、走向腐烂的气味……
不要说我,世上没有一种力量可以阻止这种腐烂。而且我不知道他是自杀还是他杀。如果他像我这样不再对生有所眷恋,为什么不让他随缘而去,那不就等于帮他一把?
如果是他杀,我想他也能借此机会,重新审视赋予他们“至尊至贵”这个头衔的荒谬,从而幡然悔悟。那终点时的悔悟,才是真正的悔悟。不要以为这种悔悟已然无用,它会使你的灵魂轻盈地飞向你所向往的那个世界。
不过我敢肯定,他的历史是一个失败的历史,不然,他决不会因为他人的一枪,抑或自己的一枪,躺倒在这里。当我们四目相对时,我觉得他对我们狼好像有了一些了解,可是这种了解不但姗姗来迟,还留在了这样的时刻——他不可能带走任何有关我们的信息,回到人的社会去了。
这么说来,我又赢了。
你信吗?我从来不愿意总是赢。
可就那么一会儿,他的心绪还是被戒备、怀疑所代替。或许因为我一直在凝视他的眼睛。既然我能探知河流的深底,那么我想我也能从他这里了解到,为什么人总要杀死我们,总要置我们于死地?
即便在我们无碍于他们的时候。
我的审视,完全没有责难的意思,我只是想找到一个理由,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于是,他又在重新估量我的来意,却永远不会理解,我的到来与他所想的那些鸡零狗碎毫无关系。我看到他的眼睛往那支猎枪上很快地一扫。
即便他能以最后的挣扎够着那支枪,尽管猎枪就横在距他不远的地方,不过从拿过、举起那支猎枪,到向我射击,需要一个时间的过程,他在计算这个过程与我起跳并咬住他喉咙的时间差。
最后,他明白了他没有胜算的可能。
我也即刻明白了此时那支枪对他的非凡意义。它既能帮他克服对我的恐惧,又是他唯一的依赖……于是我用我的前爪和嘴,将那支距他不远的猎枪,一点点地推向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我不在意他拿到这支枪以后会对我怎样。我不过是想让这个或许把“活”看得那么重的人,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得到一份安宁,一份有所依靠的感觉。而人是需要“依靠”这种情状的动物,尤其他们的精神,从来是难以独立的。
但他根本不理解我把那支枪推向他的含意和动机,惊恐地躲避着,就像我能拿起那支枪,对他扣一扳机似的。可怜的人,难道你就想不出更好的念头吗?不,不是他的身体在躲避,那身体已无法移动。
而是他的精神、他的意志,那些我曾以为我们狼所不具备的优良品质,在我的眼前瞬间垮塌。却掩藏不住对得到那支枪的渴望,也就是杀死我的渴望。
他一定想不到,一只狼为什么会这样做,也会认为我之所以这样做的背后,肯定隐藏着什么杀机!在他的精神、意志垮塌的这个瞬间,我还看见了“人”,并诊断出他的疾病,诊断出不论是他杀或是自杀的根由。
也明白了他们总以杀死我们为乐子,从来是没有缘由的。如果非要说到缘由,那就是他们的信条使然:“只有你死,才是我活。”
他们不像我们,在我们的天地里,每时每刻,我们和多少兽类缓缓地擦肩而过。
有时甚至同时、同饮一江水,如果我们能够像人类那样,可以种植粮食,可以烹调食物,我们肯定不会为了饥饿去攻击掠杀其他生物以维持自己的生命。
在我们狼的生命里,有残酷、有厮杀、有血、有弱肉强食,就是没有卑琐、卑鄙、阴暗、贪婪、下流……我终于明白,人类并没有什么值得我深究之处,我们狼和他们的生命态度是如此的悬殊。
也许我过于偏激,也许他们还有许多我所无法看到的优良品德,但这是一个非常时刻,一个最能暴露本质的时刻。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瞬间,一个浓缩了“人”的本质的瞬间。而后我又看了看他那张起始我没有注意过的嘴。
这才看出,那是一张说尽道貌岸然的真理与谎言的嘴。而他那张脸,也让我彻底失去了兴趣,并终于承认,这是一种我即便花费一生的力气,也闹不懂的东西。……
这时,我听到了来自远处的狼群的嗥叫,便索然无味地从这个人的身边站了起来,向远处的狼群跑去。可是我又停下脚步,因为我知道,那嗥叫的狼群不是我的狼群。于是我又坐下,想了一想,要不要去看望那个狼群?
最后还是决定向那个狼群跑去,不管它们是不是我的狼群,它们毕竟是狼,到底是狼,是比人更值得骄傲的狼。我径直向雪原深处跑去,那广漠得让人恐怖的雪原。嗅到了熟悉的、活生生的有滋有味的气息。
那让我不停地奔突、厮杀、九死一生,并有过许多不着实际的梦想、怨天尤人的,至今仍感陌生的地界。可是枪声又响了。
或是说那不是枪声,而是枪击的回声,经过积雪吸纳、消磨的枪声,有了悠远、隔膜、不切肤不相及的意味。但那确实是一颗没有虚发的子弹。我的身体也随之强烈一震。我知道,那一枪是给我的。
然而这正是我所需要而又不能完成的。这个毫无生还可能的男人,终于向我射出了他此生最后的一枪。最终,他还是不肯放过对他充满善意,想要与他沟通的我。
甚至在我把那支猎枪推近他的手边之后;甚至在我已然离开,再也不会对他构成危险之后……或许他以为我还会返回,将他一口咬死?并不懂得我根本不屑于把他这种东西吃进肚子。都说我们狼残暴而凶险,可是人呢?
在我一生中,有过多少次处在生与死的转折点上,死而复生的奇迹也不止一次发生,这也许是我一直处于头狼地位的原因之一。可这一次,我却一任生命之河轻快地向远方流淌而去,没有像过去那样,与死亡做最后的拼搏。
我藐视那个人,却感恩于那支猎枪,还有从那支猎枪里射出的、将我撂倒的子弹。这一枪让我不必再和“生命”,这种我毫无缘由地恨透了的东西,发生任何关系。永别了,“生命”!不只今世,还有来生、来来生。
永远、永远不要再见。
我感恩于那颗子弹,正是它,给了我离开的欢愉,让我回到另一个世界——在我离去后即将到达的那个世界,那里才是我生命的源头。
我感激于那颗子弹,因为它使我的生命,结束在了一个完满的句号上——我愿在我的生命还能胜任的时候了结。而不愿等到年老体衰之时颓然倒下,或被我的狼群抛弃,蜷曲在荒野里,一点点地耗尽生命。
或像我的兄弟姐妹那样,将自己的尸体,为狼群生命的延续提供最后的服务,尽管这是每一只死去的狼顺理成章的下场,而每只狼也会将此视为己任。我不知道这是我的勇敢,还是我的懦弱,我的自私?
我觉得死亡应该是一个尊严的仪式。
可是,怎样才是、才能尊严地死去?这真是让一只狼发愁的问题。……我回过头,看到那男人苍白的、已然没有生气的脸上浮现出放心和满足。但我想,我笑得比他更加安详,了然。
我奔跑着的身体,在子弹的冲击下,腾跃起来——或不该说是腾跃,而是飞扬。好惬意的飞扬啊!那真是一杆好枪,即使用它来射杀一匹河马,也足以使河马如我这样在空中翻飞起来。
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那即将失去生命的躯体,竟能如此从容地在空中划出那么漂亮的一道弧线。我还来得及回看一眼这道弧线。那是我用生命的画笔,留在这个我并不喜欢的世界上的最美的图画。
作为一只狼,这样优美的腾跃,一生只有一次,也许没有。所有的思虑和烦恼此时都已消散。我这就要去和那唯一的、只有在天际才能找到我生命密码的祖先会合。我将不再孤单,不再无家可归。
所有的、所有的记忆,都像春雪一样融化了。我有过子孙吗?有过配偶吗?有过多少子孙,多少配偶?记不起来了。也许什么都没有过,如果有,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没有它们之中的任何一只影子出现?
难道它们都像我一样,所有的,所有的记忆像雪一样融化了?遥远的天边,有一只鹰在飞翔,它的翅膀缓缓地闪动着。为什么只有鹰或是鸟儿可以离开大地?
当它们从高空俯瞰下来的时候,大地一定与我看到的不同,我们狼群能看到的,也只是方圆几十米的地方。我俯首回望大地,这才发现,一望无际的雪原除了柔软、平和,还如此壮丽,果然配得上一只头狼的葬身之地。
我也看见了祖先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山峦起伏,绿树成阴,鲜花盛开,参差错落在绿树丛中……那时的山河,没有一点破损,那就是最初生出那种叫做狼的动物以及很多动物的土地。
我还看见了光亮在雪地上投下的一个身影,想了一想,我才明白,那原来是我的身影。是雪花模糊了我的视线,还是我已经死亡,万物的影子都隐在了雪雾的后面。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天光刺破了云层,势不可当地从浓云中冲射下来。我尽最后的力气,抬了抬头。远处,在我的呼唤中从未出现过的、我唯一的祖先,正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它是来迎接我的。
我知道,我正在,也终于回到来处,从此我要紧守在那里,再也不会到这个世界上来。我最后扫了一眼我生活过的这个世界,想起初生时才有的那种不明就里,为自己能来到这个世界而生出的感动和期待……
可我们谁没有犯过这样的傻?!
之后,我的灵魂带着一生也没有得到过的惬意、快乐,没有一丝伤感地、轻盈地向着另一个世界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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