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未知的剧毒
这第一道讯息,首先来自于遥远的北地孤城,香砂。
世上总有那天地不管、王权不到的地方。香砂便是这样一个地方。与其说它是个城,不如说它是个镇,甚至也可以说它是个村。在王国的最北端,有一片飞沙走石的戈壁,这戈壁横亘数百里,荒无人烟,鲜有车旅。谁若有勇气穿过它,继续往北几十里,再沿着长满杂草的小道向西一二里,便能看到这座被遗忘了多年的落寞小城。或许香砂在古代也曾有过重要的位置,街市也曾热闹过,商旅也曾往来过。但是谁知道呢,几百年来,它的规模已经缩小到一个村镇的样子,只隐隐的从某些角落里,能感觉到曾经作为一个城市的气象了。
我不知道蜂鸟们为什么将记述的最初视角引向了遥远的香砂——我按照它们的指引,终于来到了国家的都城,原以为一切是要从最繁华的地方开始的,不想却是这最僻静的地方。不过我猜想,不管是僻静还是繁华,命运的线条始终是不会紊乱的,一切自有它的规律。正如人们时常所说的:柔弱的枝叶自与地下坚实的根茎相连,细微的溪流终与浩瀚的湖海相通。
因此,既然它们指向香砂,那我的笔就从香砂开始。
在聚居区的西北侧,有一道高低起伏的城墙旧迹。风化的白色鸟屎,与石缝间幽碧的苔藓,是那上面的唯一装饰。此刻,漫天的晚霞堆得像金色的鱼鳞一样,半蓝半黄的天空,则像是一顶新蒸熟的蟹盖。柔软的风从远处缓缓吹来,迎面撞在断墙上,化成了一声无力的叹息。一条漆黑如乌云的狗,爬到残垣断壁的顶端,看了一眼这夜至之前的北地风景,然后晃了晃脑袋,跳下断墙,越过乱石与杂草,沿着一条沙路,向南面碎步跑去了。
南面有一处院落。院落有石块围成的矮墙,墙边有参天的大树,树下这时正站着一个神情紧张、眉头微蹙的少女。她是酒馆老板的女儿冰红。而她的不远处,雷莫铁匠迈着沉重的步伐在踱来踱去,嘴上叼着的半个烟卷已经灭了多时。同时,一个念念有词的声音在一边反复响起,那是跪在窗边的女裁缝在对着神像闭目祷告。
“怎么还没有出来?难道……”铁匠突然站住,盯着院门口的黑狗说道。
“神灵会保佑的!”女裁缝略一停顿,说了这么一句自我安慰,也安慰他人的话。然而,这声音太微弱,显然此刻的她似乎也明白,即使是神,恐怕也不能保证什么。
黑狗听见这两句话,望了望他俩,“啊呜”了一声,然后抖了抖耳朵,缓缓走到大树底下,在冰红脚边蹲了下来。
冰红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依旧一声不吭。尽管她的心中也不时掠过不安与悲伤,但是她相信跛子一定会没事的。
跛子是一个少年的名字,这少年此刻正躺在屋里的小床上。被人称为跛子,倒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腿脚有毛病的人,而是因为他父亲去世的时候没来得及给他起一个中听的名字,而为他父亲料理后事的人们又从未想过该为他起一个名字。因而,等他长到足够大的时候,人们索性就用他身体的特征来称呼他了。而这样的名字,在于爱他的人来说,是一种爱称;在于讨厌他的人来说,当然就是一种蔑称了。但是,不管是爱称还是蔑称,对于这样一个代号,对于这样一个不是名字的名字,他已经习惯了,并不会因为有人这样叫他,而产生什么特别的感觉。
这个时候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从屋里走了出来。
“老师,这孩子他怎么样了?”女裁缝见老者出来,赶忙起身询问,冰红和雷莫也赶紧围了过来。
“凶多吉少!”被称为老师的老者微微摇了摇头。
“啊!”女裁缝等人不由吸了一口凉气。老者是这城里唯一的医生,他说凶多吉少的时候,就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嘿!”雷莫一拳重重砸在自己的掌心,叹道,“这大白天的,好好一个人,怎么就让狼给咬了?”
女裁缝也接着说道:“从没听说过有羊不吃,反倒来吃人的狼……”
冰红却说不出任何的话来,两行泪吧嗒吧嗒地掉在了地上。女裁缝看见冰红如此难过,就一手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揽在了肩头。
“唉!”老师叹了口气,“这不是狼的事!那狼的伤虽然严重,却并不足以要他的命。”
“啊?”几个人突然纳闷起来,冰红也将脑袋从女裁缝的肩膀上抬了起来。
“那肩膀上的硬伤我已经缝合好了,还给他敷了药,不出几个月就能好起来,”老师解释道,“只是,只是他的脖子……”
“他的脖子怎么了?”
“你们进去自己看吧……”
冰红率先冲进屋里,却顷刻间傻眼了。只见跛子那原本细小的脖颈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肿得几乎跟她们家的酒桶一样了,而一颗脑袋此刻看上去,竟似乎成了这酒桶顶上的一个小小的阀门。
“怎么会这样!”雷莫惊呼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女裁缝跟着见了,慌得不住念起神的名字来。
冰红急忙拉住老师的胳膊,问道:“老师,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刚才雷莫师傅救他回来的时候,也没看见这副样子……”
“对呀,”雷莫也说道,“刚才就只见他流了满身的血,掉了大片的肉……”
“那血肉的伤都好治,”老师看着冰红他们急切的样子,心里更添了许多不忍,“只是这个伤……”
“这,这到底是什么伤啊?”女裁缝也上前拉着老师的袖子说道,“你可要想想办法呐!”
“难道,”雷莫看着跛子的惨样,猜测起来,“难道他这是中了毒?”
老师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怎么会中毒呢?”冰红仰起头,看着老师的眼睛,说道,“难道这头狼是一只毒狼?或者它咀嚼过什么带毒的植物,牙上有了毒性?”
“别再提那头狼了,”老师挥了挥手说道,“那就是一头普通的饿狼!或许它饿花了眼,放着满山坡的羊不吃,跑来吃人,但是它绝对不会带毒!”
“对,”雷莫跟着说道,“跛子肩上的伤并没有中毒的迹象。”
“唉!”老师看了看躺在小床上的已经不成人形的少年,叹了口气,说道,“跛子被救回来的时候,左肩膀上一片血肉模糊,我只顾着给他止血上药了,完全没留意到他颈子上有什么异样。等到伤口缝合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发现不对了。可这个时候已经晚了,他的脖子跟毒蘑菇似的快速肿胀了起来,我已经没有办法再仔细检查了,只能硬着头皮先把他肩上的狼伤弄好……”
“那他这到底中的是什么毒?”女裁缝不解地问道,“老师,你行医一辈子,总该看得出来吧?”
老师叹了一口气,又摇了一摇头。
“老师,那他还有救吗?”冰红眼里含着泪。
“这……很难说。这毒发的状态看起来剧烈,但一时间却并没有朝身体其他部分转移。目前来说,倒不会立刻毒发身亡,可是,他脖子肿成这个样子,就怕他呼吸越来越困难,最后引起窒息……”
“这……这可怎么办呀……”冰红一阵焦急。
“这就看能不能熬过今晚了……”老师心里清楚跛子恐怕很难熬过今晚,但是还是说了这样安慰人心的话,“或许,或许明天就会有别的什么法子了……”
女裁缝上前握住冰红的手,说道:“老师一定会有别的法子的!”接着又转身对着老师说道,“你快仔细想想,或许还有些既消肿又解毒的古方,你一时没有想起来呢!”
雷莫在一边看得真切,摇了摇手,说:“你们就别为难老师了,他有什么好用的法子的话,早就拿出来用了……”
正说着,忽然脚底下窜过来一条黑影。原来是那只黑狗。
“连狗也知道他不行了,过来跟他见最后一面了。”雷莫叹息,说着蹲在地上摸了摸黑狗的后背,“黑狗啊黑狗,你拼着命咬死了饿狼,也没法救你主人的命了!”
黑狗呜呜叫着,前爪搭在床边,似乎想要看看主人怎么样了,可是主人的脸却完全被肿起来的脖子挡住,几乎看不见了。然而它却并不罢休,半立起身子,伸出长长的舌头,在跛子那因肿胀而紫红、微微渗出黏液的脖颈肌肤上舔了起来。或许它以为这样的伤,也是可以通过舔舐来得到安慰和化解的。
“真是条好狗!”雷莫叹了口气。
“快把它牵出去吧。”女裁缝说道。
可就在这个时候,黑狗突然浑身一软,“咚”一声从床上摔到了地板上。
“啊?”一边的冰红吓了一跳。
“死了?”雷莫用脚踢了踢脚边的黑狗,竟一动也不动了。
“果然不是一般的剧毒啊!”老师惊叹道,“它被毒死了!”
冰红见狗死了,更加难过,仿佛这预示着正昏迷不醒的跛子也已经离死亡不远了。
女裁缝看见这情形,也惊呆了,一边喃喃念着神的名字,一边求着神的庇佑。她相信,人在最艰难的时候,总是能得到神的怜悯。可是她不知道,神的怜悯总是有限的。
老师提起长袍,用一根小棍拨了拨黑狗的眼睛,果然已经死了。只是令他疑惑的是,黑狗只是舔了舔跛子颈部的皮肤,就立时倒地毙命了;而躺在床上的跛子,尽管脖颈肿胀、肌肤发紫、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样子,却并没有马上死去。
这实在是怪异的事情。老师在心里默默地叹道。
正在这时,窗外忽然飞进来了一只绿头苍蝇。它似乎是闻到了点血腥味,在窗口微微一盘旋,就跟受了刺激的疯牛一样,铆足了劲,径直向着扔在床脚边的血衣飞去。然而刚飞到半空,就直直地掉了下来,落在跛子的脖颈上了。
冰红见了,伸出手,要把苍蝇拿掉。
老师一把抓住了冰红的胳膊,大叫:别动!
冰红吓了一跳。
老师说道:“你忘了黑狗怎么死的?跛子颈部皮肤上有剧毒!”
女裁缝也吓了一跳,说道:“幸好老师眼疾手快!”
雷莫用棍子把苍蝇拨到了地上,说道:“这,这是跛子颈子上的毒气熏死的?”
老师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冰红显然有些后怕,这毒如此厉害,她的心更加忐忑了。
“让他静养吧。看看今晚病情会有什么变化。”老师转过头来说道,“跛子既然没有立即毒发身亡,就说明这其中还有些未可知的希望存在。”
“那这狗,”雷莫说道,“我把它怎么处理?”
老师想了想,说道:“就把它埋了吧。黑狗虽然死了,尸体上还带着毒性,一定要妥善处理。记住,千万别用手直接碰它。”
于是,雷莫用一副席子卷起了黑狗的尸体,打算用车子拉到野外,挖个坑埋了。然而冰红却拽住了雷莫师傅的袖子,说这黑狗活着的时候与跛子形影不离,要不是它,跛子早就被狼连骨头都吃了。现在它死了,也是为了跛子死的。这么一条有情有义的狗,你怎么就舍得扔到野外去?
雷莫苦笑了下,说,冰红,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你没听老师说,这狗的尸首有剧毒吗?
冰红却依旧倔强,说,那这样吧,咱们在这院子里挖个坑把它埋了吧。
院子里?雷莫反问,你要把它埋到院子里?
对。冰红走到屋门口,盯着墙角下的那一棵香砂树,说,咱们就把黑狗埋到这大树底下。
是的,香砂是棵树。这城里城外到处都是这种树。据说香砂的根是香的,即使是泥土,即使是沙子,浮在它的根上也会变成香的。冰红主张把黑狗埋在院里的香砂树下,是想在跛子醒过来以后,能告诉他:我不曾委屈你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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