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德雷谢维奇于1981年进入哥伦比亚大学读本科,八年后(1989年)的秋天我才出生,三十五年后的夏天,我第一次到纽约,独自一人参观了位于中央公园附近的哥伦比亚大学,许多学生围坐在草坪上聊天,感觉轻松惬意,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威廉在哥伦比亚大学呆了十四年,其中有四年读本科,五年攻读博士,以及五年助理教授,后来他又到耶鲁任教十年,并于2008年辞去教职。在《优秀的绵羊》一书中,威廉对美国的精英教育系统进行了反思,比如它会如何影响我们孩子们的命运,孩子们该如何摆脱它,它会对我们的社会造成怎样的影响,我们该如何消除这些影响。
在常春藤盟校待了24年之后,威廉感觉大多数学生多多少少都是“优秀的绵羊”:
当前系统下培养出来的学生大都聪明,富有天分,而且斗志昂扬,但同时又充满焦虑、胆小怕事,对未来一片茫然,又极度缺乏好奇心和目标感——他们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特权泡泡里,所有人都在老实巴交地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他们非常擅于解决手头的问题,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解决这些问题。
1、“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的最后赢家
詹姆斯·阿特拉斯(James Atlas)曾经这样描述一群典型的精英名校大学生:他们双修专业,擅长体育,谙熟多种乐器,掌握几门外语,并参加为世界某贫穷地区组织的援助项目,而且仍有精力发展几项个人爱好。总之,于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于外,扶贫济困魅力无限。我们似乎不得不向这一群内外兼修、无所不能的精英名校生投以一种羡慕敬仰的目光……这就是我们对当今这些头顶光环的年轻人的印象,他们就是“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的最后赢家。
但是威廉的观察却与我们的印象大相径庭:从我教过的学生中,包括我在美国各大校园接触过的相当数量的学生以及过去多年曾经与我通信的几百位学生,再加上我曾经阅读过的学生自我心理分享的文章来看,当那层不可一世的自信和完美无缺的光鲜外表被剥离之后,你会惊讶地发现,这群年轻人身上寄居着令人窒息的恐惧、焦虑、失落、无助、空虚和孤独。我们都承认,学生在高中阶段承受巨大的压力会导致精神焦虑,那么同样是这群学生,他们进入大学之后,这一切又怎么可能自然地得到改善呢?
2、心理问题
威廉认为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说明,这群学生根本不会自愈。斯坦福大学在2006年就本校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组建了一支行动组,斯坦福大学的副校长提出警告:“我们见到越来越多的学生在心理上出现了轻重不等的问题,有自卑、发展性障碍、沮丧、焦虑、饮食疾病、自残、精神分裂症和自杀倾向,等等。”
从高中到大学,这种情况根本没有丝毫改善,而且事情在进一步恶化。大学给予了学生们自己决策的权利和自由,这种突如其来的自由需要的是强大的自理、自立和自控能力,但是很多学生并未对此做好充足的准备。面对挑战,越来越多的学生会选择依赖抗抑郁或者抗焦虑的药物来帮助自己应对困难和诸多的不适。有些学生会选择中途休学或者梦想着休学。
3、“斯坦福狂鸭症”
据威廉观察,当今的名校大学生,对成就和成功有着一种被压迫式的追求:他们都觉得自己必须要以最高效的方式去完成自己的目标,从而再接着去追逐下一个更高更伟大的目标。这种被动的压迫和紧张导致了这些名校生不能从容地去发展一段深刻的感情,遗憾的是,这些深刻的感情是可以化解他们身上这种无时无刻追求成就的压迫感的。更糟糕的是,这种被动的压迫并非是建立深刻感情的唯一阻力,比它更具杀伤力的是名校生们内心的恐惧,他们害怕在他人面前示弱,担心自己成为一位众人眼中的屈服于压力的弱者,因此他们拒绝示弱。
这些名校生从中学到大学,是一群被公认的“斗士”。他们似乎浑身上下都洋溢着自信,而这种自信正是遭到了自我形象保护和满足社会预期的绑架。当迈入大学之后,竞争更加激烈,更加广泛和深入,学生们左顾右盼,环视四周,倍加感受到他人比自己更聪明,更加突显“高处不胜寒”的处境……斯坦福学生中流传着一个名词叫“斯坦福狂鸭症”(Stanford Duck Syndrome)。想象一下,一只悠闲的鸭子在湖面上逍遥自在地漂过,水面之上的平静掩盖了水面之下鸭掌的疯狂拨动。
4、擅长掩盖自己的问题
威廉认为成年人大都对这些现象没有意识,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审视事物的角度错了。在过去,对于一位成绩全A的学生,我们大概能够推测,他的生活方方面面都是平衡健康的。但是现在同样是成绩全A的学生,他的生活可能存在很大的隐患。斯坦福大学的一位牧师曾经披露:“我们的学生,不管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总是有办法取得全A的成绩。其实对于他们来讲,更重要的是,帮助他们看清并认识到自己的困境,而不要被争取高分的目标掩盖了自己的双眼。”
威廉发现之所以难以发现隐患是因为这些年轻人擅长掩盖自己的问题……可以想象,当这些学生在高中毕业之际,已经身经百战,他们知道如何讨好自己的老师和教练,懂得如何跟自己父母的朋友调侃(父母的朋友又是一群名校毕业、小有成就的社会精英)。在这些历练之下,这些学生在大学之前已经锻炼成一群彬彬有礼、讨人喜欢、亲和帅气、口若悬河、八面玲珑的才子佳人。而正是这些外在的形象同时被他们“内化”了,相信自己就是如此的幸福并有成就……你若了解这些骄子在整个过程中是如何被培育,如何极其苛刻地被筛选,那么他们在学术上有如此高的造诣,自然是理所当然之事。这群年轻人如果在体育竞技场上,那么他们就是全明星运动员,从小就已经接受严格训练……问题关键在于,许久以来,学生们对教育的认知已经固化:回答问题,完成作业,考试得高分。在他们的教育中,大局的认知是很薄弱的。他们懂得如何做好一位“学生”,但不懂得如何思考……大部分的学生只是甘于服从学校给他们设计好的框架。鲜有对思考本身抱有极大热情者。更少有人能够领悟到,高等教育是人的一生中智慧的成长和探索的一部分,而且这个旅程必须是学生本人为自己设计和践行的。
5、“另类”
当然,任何现象都是有例外的。那些纯粹的追寻者、思考者,甚至是“怪才”,他们不管学校和周边人群的想法如何,他们就是以最纯粹的方式去追求并获得教育的真谛。但是往往是以这种心态求学的人,在现在的大学里显得另类。一位耶鲁学生说:“耶鲁并不能够善待探索者。”另外一位学生说,她的一位朋友因为耶鲁非常令人窒息,因此选择了转校。令威廉印象最深刻的是这个学生表达的遗憾:这种窒息是来自与周边人的强烈反差——当你身边的人并不在乎出卖自己的灵魂时,你却要去关注并滋养自己的灵魂,这几乎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
6、“处于中间地带”
威廉认为倘若说自己在过去的几年里搞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今日的这些名校大学生在迈入大学之前,既不是一群温顺的绵羊,也不是一帮无畏的机器人,更不是一些极少数的极端愤青。绝大多数学生如同他们的师哥师姐一样,处于中间地带,十分理想化并带有一份孩子般的纯真,他们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并试图追寻其中的奥秘。恰恰还是这群学生,同时又不得不与进入名校所造成的心理和精神上的压力相抗争。
7、精英教育
19世纪美国哲学家阿兰·布鲁姆(Allan Bloom)曾经说过,所有的教育体系都会教出有着自己特点的人才。如果你从小接受的是精英教育,那么你从小就学会了去争取并珍惜那些能够衡量你在每个阶段向精英迈进的指标,比如成绩以及奖杯。获得这些你将会被认可并得到赞美,你的父母将为你沾沾自喜,你的老师将颜面有光,但你的对手将咬牙切齿。当然,顶尖大学的录取将会是最具分量的,最能彻底地向世界展示,你已经成为精英的一分子。当我们认为顶尖大学的录取终于给自己的奋斗画上句号时,其实这才是这场游戏的序幕。在进入大学之后,游戏愈演愈烈。这次游戏中的筹码是GPA、优等生联谊会、富布莱尔奖学金、医学院入学考试、哈佛法学院、高盛等等。这些游戏的筹码不仅仅代表了你的命运,也代表了你的身份,可能更代表了你的价值观。这些筹码就是你和你的价值。
威廉认为这场游戏的最终信条就是资质至上。每个人的课外活动无节制的忙碌,忽视学习和探索,做任何事情都必须考虑为自己的简历加分,生命就是不断地积累证书,就是不断地竞争。一位斯坦福大学教授曾经建议:如果你想让更多的人来参与一个活动,那么一个高效的方法就是提高入门门槛。
8、“取得认证”
多纳特在个人的哈佛回忆录《特权》(Privilege)一书中提到,学术上的偷工减料普遍存在,知识分子们不再为了学习而学习。以前学生或学者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在学术领域自由探索,随心选择并尝试一些专业之外的选修课,他们可能在这个自由的探索过程中偶遇自己喜欢甚至热爱的新鲜事物。这也是美国高等教育的魅力所在。但是现在不同了。如今的学生必须要取得一个认证,因此双学位盛行。一个偶然机会,我遇见了一位同时修4个专业的学生,他以此为豪,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9、“三驾马车”:财富、资历和声誉
资质至上的心态限制了人对教育的理解,使人们把教育的价值用短期的回报率或实用性的狭隘目光来衡量。因此,在众多的顶尖学校里,经济学成了众人皆爱的专业……2007年的哈佛毕业生,在所有已经落实全职工作的大四学生中,从事金融和咨询者占了一半……为什么如此多的名校毕业生最终选择了金融和咨询这两种行业?这又告诉我们什么样的信息呢?仅仅是欲望吗?当我们回头去看这些人的成长之路,你会发现,这些年轻人已经非常习惯于迎接挑战,因为克服种种困难才能够出人头地,才让人觉得有安全感,才让人觉得有价值。比如说在高中期间,这群优秀的学生都以进入最顶尖的名校为共同的目标,也经历了种种类似的挑战。当进入大学之后,目标就不那么明确了。方向多重,道路多样……但是最后,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了从事一些极其类似的事情。当他们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去实现那些憧憬的时候,往往还是受制于“三驾马车”:财富、资历和声誉。至少在最顶尖高校出来的学生正是如此。
10、“安全感”:没有被给予犯错空间
威廉认为所有决定动机的关键在于安全感。剥开“安全感”这件外衣,你看到的是应得利益。方向感的缺失以及不想失去机会,这一切的一切都源自恐惧。在精英学生光鲜亮丽的外衣之下,是一双“害怕失败”的魔爪。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精英学生,通过了目前竞争白热化的大学选拔,被名校录取,他们的人生简历上只有成功。因此他们最恐惧的是,将来自己不成功。他们无法从失败的恐惧感中挣脱出来。他们一直被不成功的可能性套上枷锁,害怕失败,这种心理从他们的父母害怕自己的孩子将来不成功时就已经播下了种子。对于精英学生来讲,失败,哪怕是短暂的失败,都会影响到他们对自身价值的认定。
当你的生活中没有被给予犯错空间的时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给错误任何机会。这一切使得人对风险极力回避,这也是为什么精英教育阻碍个人成长的一大原因。
11、“争取全A成绩”
前任哈佛学院院长哈里·R.路易斯(Harry R. Lewis)曾经写道:“由于学生们都不愿意去上一门自己没有把握取得优秀成绩的课程,因此大家无法拓展并超越自己已经熟悉的领域。大学教育的本意是提供机会给年轻人去尝试和探索,让其发现新的角度来观察这个世界,并在这个过程中发现自己内在的新的能力,但是因为学生们都不甘落后于他人,而且每个人都要保证自己多才多艺,因此大学教育的本意已经荡然无存。当波莫纳学院的一位学生告诉我,她很想有机会去深入思考自己现在所学,但又对没有时间很无奈的时候,我建议她是否考虑放弃争取全A成绩的念头,这样便会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她以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我,似乎在责怪我试图向她灌输某种邪恶的想法。”
12、“来自同伴的压力”
由于面临大学之后的人生选择,这赋予了大四那年某种特殊的意义。学生们在求学时期步步为营、做事谨慎,面对毕业后的生活他们更加求稳,因此很大部分学生做出了相似的选择……人们经常告诉他们,放弃那些稳当的机会是不可思议的,而他们自己所追寻的虚无飘缈的“另类”追求将是不会持久的,甚至从刚开始就不应该有那样的想法……这些问题不会因为毕业而远去,尽管有一部分学生或是出于理想或是无奈,在做出决定之后,不再回头,持之以恒地去做自己的事,但是更多的学生则会长期深陷于那种选择的迷茫和压力之中。威廉身边就有不少聪慧的年轻人,不愿意屈就于自己不喜欢的职业,但同时也一直没找到自己的挚爱。其中有一位不仅深陷焦虑和恐惧,也深陷对成功的渴望。他们并不是不想追求卓越,更多的是一种来自同伴的压力:他们总是在对比和观察之前的同学都在从事什么伟大的职业,如果自己不能继续取得名誉或利益的话,那么自己将会是一个失败者。
13、“成功者”的中年危机
威廉认为如果这些问题不能及时处理,到最后就会导致“成功者”的中年危机。哈佛大学资深的本科招生办主任威廉·R.费茨蒙斯有几句很精辟的评语:
就算是那些曾经赢得无数奖项的最成功的学生,他们也会在某个时刻停住脚步思考这一切是否都值得。在他们三四十岁的时候,他们是社会公认的有成就的医生、律师、学者、商人,但他们往往让人感到,他们不过是一群在终生竞争的集中营里茫然的生还者。其中有些人说,他们最终从事的职业是出于他人的希望,或者他们随波逐流并不假思索地加入了目前从事的职业。经常有人会说,他们没有去体会自己的青春,他们从没有生活在当下,他们总是在追逐一些未经深思熟虑的目标。他们总会思索,曾经的努力是否都值得?
14、难道我不应该在这些人之上吗?
那么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夺目靓丽的精英高校,倾国倾城的国色天香,无数学生和家长愿意为它的美而付出一切。当我们认为这些名校能够为你带来无限机会的同时,我们是否考虑过,这种对名校的一厢情愿也伤害了我们自己呢?
比如它们限制了我们对生活的遐想。我们不再去考虑成为一名教师、一位神父或者一位工匠。从事这些职业简直就是浪费名校的教育。我的父母会怎么想?我的朋友又会如何看待我?在毕业后20年在纽约举办同学会之际,当初的同班同学个个都是腰缠万贯的富豪或者高高在上的社会名流时,我又该如何面对他们?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是:难道我(威廉)不应该在这些人之上吗?当你一旦陷入了这种思考的深渊,你就给自己的双眼蒙上了一层布,整个世界都在你面前消失了。
就算是你对自己的生命价值有一丝领悟,你也不能随随便便告诉耶鲁学生,去寻找你的挚爱吧,因为他们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如何去找。当然,如果你不清楚自己的挚爱,那么还不如在华尔街上叱咤风云。令人不能接受的是,我们现在的教育系统培育出了高智商、有成就的二十几岁年轻人,但却没有教育他们领悟生命的追求,他们甚至不知道如何去寻找生命的意义。他们按部就班地生活,缺乏新生活的想象力,在内心深处,他们也缺乏勇气和自由来创造自己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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