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搬了两次家,最近的同龄玩伴都是男孩,这样我就有了两个男发小,一个叫招弟,一个叫满仓。在他们接近成年的时候,我再见他们,他们都长成了人高马大的男子,致使瘦小的我时常暗戳戳地想:“特么的,莫不是他们俩把我的份占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先来说招弟。
招弟
我们刚从外省搬到爸爸工作的地方,先住在爸爸工作的工区大院里,这里原是一溜用作仓库的办公室,爸爸的同事战斗跟我们前后脚各占了一间办公室,算是暂时安顿下来,我们两家就做了隔壁邻居。
招弟是战斗的大儿子,但他不是他父母亲生的,不久就成为整个大院都知道的事实。他的养母秋兰是个刁钻利落的妇人,满脸雀斑,生着一口龅牙和一万个心眼子,不过没什么好心。
她结婚多年不生孩子,听人说先抱养一个就能引来弟妹,她就抱来了招弟。招弟是她丈夫战斗大哥家的次子,本来人家不肯给她,她赌咒发誓死乞白赖地求了来,取名招弟,可见她可不是让人家来做什么继承人的。
那时候叫招弟的女孩子很多,真灵验的不多。男招弟我只见过这一个,谁知他竟十分灵验,没几年,不但招来了弟弟,还招来个妹妹。这下秋兰儿女双全,看得一双亲生儿女如金似玉,瞅他们一眼,心里都能笑出朵花来。回头再看招弟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经常把他打得鬼哭狼嚎。
自从我妈生了弟弟,我妈的表情就跟秋兰越来越神同步。一看我弟弟就眉开眼笑,心花怒放,转头一看见我,就象见了隔世的仇人,立刻横眉怒目,恨不得我能在她面前无缘无故烟消云散了。
我常常一边哇哇哭着一边偷眼打量她们两副面具在脸上飞速轮换,觉得大人们的脸可真累呀!后来长大了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川剧变脸,我第一时间想起了秋兰和我妈。
战斗作为招弟的亲叔叔,于心不忍,有时想出言劝几句,被秋兰刀子一样的眼神剜两下,就不敢吱声了。战斗虽然名字响亮,在老婆面前却是一点战斗力都没有,只要秋兰大吼几声,他和招弟就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
秋兰因为我爸爸每月比战斗多挣18块钱,又时常有办法弄来各种各样时鲜的吃食,在那个啥都靠供应的年代,让她羡慕嫉妒恨到牙根痒痒,她泄愤的方法就是挑唆我妈跟我爸爸吵架。言语间时刻不忘打压我妈,说我妈脸上的雀斑比她还多,长得难看,然后故意当着我妈的面捧我爸,看我爸拿回东西来,就嘴上抹蜜,搞得我爸不好意思,只好分她一点,占了便宜还能气到我妈,我看到她一转脸得意的偷笑。
那时我妈刚从外省来到本地,急于结交朋友,没想到遇上秋兰这样的邻居,一张巧嘴一颗黑心,把我妈说得五迷三道。战斗见了秋兰就象斗败的公鸡,招弟见了秋兰就象老鼠见了猫,这让我妈很是佩服秋兰的手段,巴不得我爸也对她如此这般言听计从,我见了她也全身发抖。
我觉得那个时期我妈心理十分矛盾,她知道秋兰不是好东西,可是为了向秋兰讨教驭夫术,又难下决心不搭理她。她很是小瞧战斗和招弟屈服于秋兰的淫威,说他俩被秋兰治草鸡了,(草鸡是我们老家的方言,即母鸡,有软弱无能之意)却又无所不用其极地想把我和我爸治草鸡了,但她不明白,战斗和招弟能被秋兰治草鸡,大姐能被她治草鸡,我和我爸天生就不是能被谁治草鸡的人。所以尽管她打起我来,也不比秋兰仁慈多少,但我永远不会成为招弟。
我不见得比招弟挨打少,但我还是蛮同情他的处境,因为我没有他那样畏葸可怜相。用秋兰骂他的话说,他就象是屈死鬼转世,总是一副屈丝丝的样子。
我很可怜他,我家有什么好吃的,都会偷偷分一点给他吃。
但我也有点瞧不起他,觉得他一副软骨头,秋兰一打他,他就象一坨剔了骨头的肉似的瘫软成一团,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错,就不停地认错求饶,可是秋兰何曾饶过他?
最让我瞧不起他的,是他悄悄到我家来偷东西,那时候谁家也没什么好东西,大的他又不敢拿,他偷的不过是一把塑料梳子,一面中间裂了一道的小镜子……我抓住了就会从他手里抠出来,揍他一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比他低半头却敢扬手就打他,而他也从来不还手,他哭哭啼啼说是他妈让他来偷的,偷不回去就要挨打,我从小就是个善恶分明、嫉恶如仇的孩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恨恨地说:“她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你这么做就是小偷,知不知道?要是我,我妈打死我,我也不会偷人家东西。”
我不是说大话,我妈罚我三天不许吃饭的时候,我就愣撑着饿死也不吃,我妈见我这样不服软,更气得要死。有时候大姐看不过去,偷半个馒头塞给我,我却坚决不要,气得大姐用手指点着我的额头说:“行行行,你本事大,你都能当江姐!”
能不能当江姐我不知道,反正如果我没错,我妈因为她的无名业火打我,我是死也不讨饶、不认错的。
他哭成一团,瘫在地上,气得我推他起来:“走吧,你个软蛋!”
抓住他一次,我有好几天瞧不起他,不想跟他玩,但经不起他再三央求,于是我俩又玩得热火朝天了。
打他最厉害的一次,是他偷了爸爸从外地给我买回来的发卡,那时候许多孩子还带着暗污污颜色乍红乍绿的塑料发卡,而我的是刚流行起来的有机玻璃材质,浅粉色细细一根,中间部分带着螺旋的扭扭,闪着珍珠一样温润银白的光,真是满满的高级感,在我们那一大片孩子里,成为一个骄傲的存在。
爸爸买了两根,二姐的一根已经掰断了,只剩了我的一只,虽然我妈说我丑,但我戴着这个发卡出去,还是被人羡慕得流哈喇子,所以我很是珍爱。
有一天午睡时分,听得一阵窸窸窣窣,我悄悄睁眼一看,竟然是招弟拿了我放在桌上的发卡正准备出门,他抬头看见我,象抛掉一只烫手的山芋一样把我的发卡一下扔了好远,它打着旋儿滚到桌子下面去了。
我无比心疼我的发卡,抓住他一顿好打。惊动了大人,我妈起来把他轰了出去。
招弟哭着回家,战斗不干了,他找上门来要打我。我见他一阵旋风似的冲过来,也顾不上我妈还在外面,咣当一声关了门,把门插好,好整以暇跟他对峙,我一边趴在地上找我的发卡,一边跟战斗吵架。
战斗说我打了招弟,他要打我。我说你怎么不问他为什么挨打?秋兰让他当小偷你不管,倒来找我麻烦,我才打他几下,你就来打我,秋兰打得他要死的时候,你怎么不打秋兰?气得他暴跳如雷,把门撞得咣咣响。战斗让我妈叫我开门,我打量了一下形势,如果现在开门,战斗这浑蛋有可能打我,我妈为了显示自己的通情达理,还可能当帮手。但我就不开门,他们谁也没办法,而且战斗撞门撞得太厉害了,我妈就开始不乐意了,跟他论起理来。其实我觉得我妈心里很受用我跟战斗斗嘴,把秋兰说得一文不值,平时她在和秋兰的言语往来中,从来就占不到便宜。
终于战斗撑不住到了上班时间,他边骂边悻悻而去。等他走远了,我妈叫我开了门,果然她没打我,还一副翻身农奴得解放的欢天喜地样子,说我把矬粗短胖的战斗气得一跳三尺高,都能跟门框子一般齐了,说招弟就该教训,要不老被秋兰这样教唆,将来会进监狱的。
幼年的我们,都不知道万物皆流,无物长驻。这次之后,我好久不搭理招弟。他没出息地天天来求我,结果我俩合好没几天,我们就搬了家,后来又随爸爸工作调动搬到了另一城市,有那么多陌生新鲜的事物,要我去适应去感受,招弟象一个越来越模糊的影子,消失在我的生活与记忆里。
再次见到招弟,已是多年以后。
那时候,爸爸已是他们单位的一把手,战斗还在原来的工区里当工人,仗着以前做过邻居,时常向爸爸提出无理要求,讨要特殊照顾,爸爸很是烦他。
突然有一天爸爸回来说战斗死了,我们都很吃惊,他生得十分健壮,怎么年纪轻轻就死了。爸爸说他死于喝酒,去吃别人家的酒席,喝多了睡过去就没有再醒来。于是我想起他红彤彤的胖脸和更红的酒糟鼻子,还想起每次爸爸买瓶酒,他就坐在我们家里,不喝完了决不肯走。
喝醉了,就在我们家里又哭又闹,十分讨厌。因为爸爸比他多挣18块钱,还因为爸爸修身玉立,乐观旷达,又多才多艺,每次搞文艺活动,爸爸都是唱样板戏里的男一号,有我爸比着,更显得他猥琐窝囊,秋兰跟他吵起架来,就骂他给我爸爸提鞋都不配。但在一门心思占我家便宜这件事上,他们两口子倒是出奇一心,而且占了许多便宜还不罢休,使不完的小奸小坏。
那时候,爸爸负责工程质量,经常跟单位的包工队打交道。包工队的厨师伯伯是个利落善良的老人,跟爸爸很要好,每到年节,他会特意备一桌酒席,请爸爸和几个相关的人,战斗每次去都能喝得酩酊大醉,回来秋兰就跟他大吵大闹,要整治他好几天才肯罢休。他生气爸爸总喝不醉,其实爸爸喝酒极有节制,不象他一样见了人家的酒就不要命。
有一回,他设计叫了几个小年轻,年轻人闲极无聊,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战斗联合他们灌醉了爸爸,然后追逐着他在工区的大院子里跑,别人劝都劝不住,那个厨师伯伯跑家里来叫我妈,去了才把爸爸接回来,从此后,我爸好长时间不能喝酒,一喝即醉。
害得我爸我妈吵了好久的架,他们两口子也偷笑了好久。如今,他也算死得其所。
爸爸说秋兰找他好几次了,要让招弟接战斗的班。母亲问:“她怎么舍得让招弟接?不让继宗接?”继宗是秋兰的亲生儿子。
爸爸说:“继宗才14,他怎么接?招弟还不够年龄呢,咱们搬走不久,她不想要招弟,就使劲打他。招弟的亲生爹妈把他接回去了,户口早不在她家了,现在要接班,手续还挺麻烦,要不她来找我,死乞白赖非让我办,我正为难呢!”
我们觉得招弟到底可怜,都向爸爸求情说能办就办了,算是给招弟找个着落,也不枉他挨那些打。
过了几天,一个高大的男孩子来家里找爸爸,爸爸还在午休,我妈说这是招弟,他挨挨蹭蹭地走到爸爸旁边,也不知嗫嚅了几句什么,爸爸吩咐他如何去办,说完了又说你等下,我带你去吧。
我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男子,我大概只到他的胸口,他完全是一个成人的样子了,沉默地低着头,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那时我正处于叛逆期,趁我妈不备,我跑过去贼溜溜地转着眼珠问他:“招弟,秋兰还打你吗?现在你长这么高了,她敢打你你就揍她。”
我对招弟,还是童年无遮无拦的方式。大概他对我这种傻二式的问话没有准备,无从招架,他只抬起眼皮扫了我一下,就迅速低下头去。
我妈走过来,差点揍我,她推搡着我说:“你这说得是人话吗?”其实我妈才不是因为我说要揍秋兰,而是因为我挑战了父母的权威,这在她看来才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我跑到门口才还嘴:“秋兰就没干过人事,招弟,你揍她!”一边哐地关上门跑了。
后来,爸爸终于给他办妥了接班手续,他在未成年的时候,背负着秋兰和她的儿女,成了一个建筑工人。
秋兰在战斗死后不久,就不甘寂寞,先是找了个有钱的老头儿,可是人家儿女一大群,有钱也轮不上她花,她就不满意了,直接另找了一个,又嫌人家没有战斗对她那么百依百顺……几年时间里,她以一个半老徐娘之身辗转于好几个男子之间,招弟当然管不住她。她成为一个笑话,终于得了恶疾,把自己给作死了,还不到五十岁。
爸爸于心不忍,又给继宗办了招工,给这孤儿谋了一条出路,也算对死去的战斗一点交待。
现在想来,他们夫妇,是死于自己的恶。
我只希望,招弟没有沾染他们的恶,把曾经遭遇的恶,化成善化成爱化成力量,用来爱自己爱妻儿爱生活爱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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