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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山坡曾经在采访中对于自己的写作,说:“希望自己不仅能写出人世的苍凉和人性的复杂,还能写出悲悯、宽恕和温暖的力量。既能阐述绝望和丑恶,又能在丑恶的书写中灌注悲悯、宽恕和温暖的力量,这几乎是所有杰出小说的共性。”
读完朱山坡的《夜猫不可能彻夜喊叫》,我感觉作者的构思挺奇巧,以一个独居老画家的视角,通过他楼下患有抑郁症的女邻居贸然闯入要借用他的阳台来写那个令人沉重的话题:抑郁症患者出人意料的举止、受人嘲讽的议论、不被理解的压抑和自我宣泄的怪异行径。
这让我耳目一新。
这个老画家原本是不喜欢被人打扰的,自从他的妻子离世后,他便把自己孤立于世,独居十几年了,为了躲避任何人登门拜访,他搬迁过三次,他想大隐隐于市,不喜欢任何不速之客。
但是,往往事与愿违,就有这样的不速之客在一个他午休的时刻,贸然“闯入了”。
尽管老画家十分不愿意,也很愠恼,但是在面对一个很有女人味的说话又很有趣的女人面前,老画家也放下了不快之感。
此刻老画家眼中的她:中等偏高的身材,穿着粉红色的睡衣,体态丰腴,面容姣好,肤色很白,看上去很善良,有点害羞,还不到四十吧,不显得俗气,可以说很优雅、端庄,身上散发着蔷薇的味道,却不像是便宜的香水。
——在这样视觉味觉的冲击下,以至于有着一定审美的老画家心里的怒气随着穿堂风也消失得无迹可寻。这在这十几年来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连他自己都感到很吃惊。
第一次的谈话很简短却单刀直入:
“我住你的楼下,十一楼,1103房。”
“我喜欢你的阳台很久了。”她像赞美男人的皮鞋一样由衷地说,“好大的阳台,像飞机跑道一样宽。”
这样的比喻令老画家挺舒坦。
“今天阳光很好。每天都很好。那么好的阳光浪费了真可惜。但我都忘记如何跟阳光相处了。”
“深秋了。很快入冬了。我是有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的,但怕你拒绝。你肯定会拒绝……不可能答应。我纠结了半个月了,该不该向你开口。”
“我是说阳光,我们谈论一下阳光好吗?因为你的阳台阻挡,阳光无法渗漏到我的窗台。像什么呢,像你这里关了水龙头,导致我的房子断了水,还像,还像按揭的房子断供了……”
“不是,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能不能借用你的阳台晒晒被子?我特喜欢阳光的味道。”她恳求道。
这样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顿时令人心生好奇,充满了神秘。竟然也让老画家无所适从。
但他还是不想被打扰,所以是一副拒绝的姿态和语气:
“有事吗?”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房子本来就是这样。我要不要给物业打个电话,让他们派人拆了这个大阳台?”我刚刚消失的火气又要重新燃烧了。
我犹豫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一个人在家,可能不方便。
这让老画家心里感到既好笑又恼火。他感到自己虽然不至于桀骜不驯,拒人千里,但也没有平易近人到跟一个陌生女人聊阳光的地步。而且,请看看她的样子,像是一个能跟我对等、深入地聊阳光的知识女性?——老画家也是对他有点不屑的,还拿他与自己的妻子做了一下比较。
他不禁回想曾经能与他一起欢笑尽情畅谈阳光的是他的妻子,那时他还风流倜傥,他的妻子还年轻美貌,而且对他爱得比阳光还透明、灿烂。——你一个女邻居又算什么呢?有什么资格来与我谈阳光?我和你有那么熟吗?老画家只差把这些话说出来,但是教养和礼貌使他住了口。
尽管这样,女邻居还是过了一会儿再次敲响了老画家的门,还抱了一床巨大的印有蔷薇花图案的蚕丝被,不管不顾地贸然闯入了。
也许是女人的直觉,觉得老画家不忍决绝她这样一个女子,也许是执拗的性格,也许是太渴望阳光了。但是作为一个正常人,被别人拒绝还会这样做吗?
答案是否定的。
但是她就是这样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
她活在自己的想象中,活在自我里,活在想宣泄但找不到出口的执拗里。
她对阳光的的热爱和独到的理解也同样令人着迷:
“你看,被子一见到阳光就复活了。我都能重新闻到蔷薇的香气。”
“阳光饱满了。阳光的味道一直没有变,还是那么好!”她颇有心得地说,“被子像喝足了奶的孩子,抱着怪舒服的。”
还说什么“一个好阳台堪比一个好男人!”——这简直就是捧杀式的赞美,谁受得了这样的语言。
直到第二天,她又按时来敲门了,还气喘吁吁的,这次她又抱来一床更大更沉重的毛绒被,都快支撑不住了,弄得老画家本能地用手帮她托起被角。
老画家也对她的叨扰经过了拒绝——被动接受——有点焦躁——想跟她偶遇——接受——惦念——翻脸——拒绝——懊悔。
这些经过都是在晒完被子后第二天中午又接连过来叨扰,才得知她叫“闫小曼”。
闫小曼的语言有种魔力,这让独居了十几年的老画家感到有点意思。比如她真诚地说:“除了阳光,我还喜欢书香的味道。”
她的行为也很自然,好像在老朋友家那样随意:
她从容地走进客厅,右拐进厨房,从侧门出去,到达阳台,整个过程轻车熟路,像是回自己的家一样。
“阳台真好!”她朝我笑了笑,然后从阳台回到客厅,虚脱了一般,一屁股瘫坐在我的布艺沙发上,“累死我了。不好意思,请容我歇一会。”
说着自相矛盾的话:她说,不要紧的……我实在是太冒昧了,你看得出来,我跟你一样平时不喜欢打扰别人,也不希望别人来打扰我。
还知道自己打扰了别人,但是还是要做。这就是顺着自己的心去做,言不由衷的表现。
连老画家都在心里想:我看不出来,你能跟我一样吗?
这样的不自知,正常会这样吗?
她跟老画家的对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她说,你是一个画画的?这些画布……需要晒阳光吗?
她还评论老画家的画:她说,你画的这些竹子,看上去不错,但没有生气……你让它们晒一下太阳,兴许就活过来了。
她说,你应该让它们见见阳光,包括你……的拖鞋、鱼缸里的鱼。
回来收抱被子时有说:“鱼不能晒太久。尤其是锦鲤。”
对闫小曼而言,什么都离不开阳光,可见她是多么渴望阳光啊!
后来为了感激,她送给老画家一盆散尾竹盆景。而且说的话与常人有异:
“我浇过水了。也施过肥了。它会像个听话的孩子,不哭不闹。”
老画家也精心侍弄那些竹子叶片。
哪知道几天后,闫小曼在老画家门外摆放着七八盆各种各样的竹盆景。棕竹,文竹,水竹,富贵竹,凤尾竹,佛肚竹……
老画家无法拒绝她。他俯下身去,左右手各提一盆,她也跟着老画家,一起提着盆景并把它们安放在大阳台上。是她亲自摆放的。哪盆挨哪盆,如何搭配,她都胸有成竹。摆放那么多的竹盆景之后,阳台变得生机盎然。
闫小曼临走时不忘叮嘱“这些竹子娇气,经不起风雨,也经不起暴晒。”还说,“它还怕俗气。不能染上烟火味,不能对它们泼脏水,也不能对它们爆粗口。”——多有趣的话语,这分明像一个多愁善感的文艺女青年说的话,任谁听了都会心动。
老画家也不例外,竟然顺从地全部应承了。——好神奇的语言魔力。
她的话竟也感染老画家,老画家不但精心打理照顾这些竹子,在阳台锻炼身体伸腰踢腿怕踢到它们,晾晒衣服怕肥皂水滴到它们,出现在阳台的时间更多,甚至还把画架搬到阳台上,对着盆景画画。有时候什么也不干,在躺椅上发呆,乃至昏沉地睡去。——完全被感染,连行为也模仿。
全文我很喜欢他们的对话,特别是闫小曼的语言。她很真诚,不做作,说的也很有趣,好像这些竹子都是又很生命的,能听得懂她的语言似的。但是,谁说不是呢?听说你养绿植时,给它们浇水时要微笑要轻柔,这样的绿植在爱的沐浴中才会长得茂盛美好。
看来作者是深谙此道的。它们是很有灵性的。
就是那天夜里下了一场雨,老画家为了抢救它们忙了一晚上。因为搬它们的时候忘记戴假发,让它们看到了老画家衰老而丑陋的俗样,居然令老画家内疚得无法入睡,在床上捶胸顿足。——也被闫小曼带偏了。好好笑好可爱的小老头。
但是第二天,闫小曼居然不问青红皂白,就来要走自己的竹子,还责备说“它们能好好的吗?昨晚我听到它们哭爹喊娘的,心痛了一整夜。”“是闪电惊吓了它们!”
当老画家嗫嚅着说:“我半夜起来照顾它们了……”
她对老画家很不满意,不好气地说:“我觉得你已经厌烦了它们。我该把它们接回家了。永远不要把孩子交给男人照顾!”
老画家想争辩的是,我没有厌烦它们,相反,也许我已经喜欢上它们。它们也应该习惯了在阳台上的舒适日子。
但他没有跟她狡辩,毕竟那是她的盆景。
闫小曼手脚麻利地把所有的盆景都搬走了。阳台又空荡荡的,像秋后收割过的原野。
但是仅仅过了三天,闫小曼又来敲老画家的门,恳求说想在他的阳台待会。
他向她做了一个同意的手势。她满脸欢喜地拐进大阳台,把躺椅调向朝外的方向,然后躺上去。
“我就只想看看风景。看看那些人。”闫小曼背对着他说,“没事的时候,我真想天天躺在这里看风景。哪怕看看人也好。
她躺了大概十几分钟便起身离开。他在客厅里捣鼓画。
“看腻了。什么都腻了。”她说。她的情绪明显变得不好了。后续接连三四天她都来,每次都是躺十几分钟,说的话古古怪怪的:
“我看透了这个世界。”闫小曼说,“尤其是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我不喜欢。”
这也让老画家对她产生了反感和厌烦。因为她确实干扰了我的生活,让我不能聚精会神画画。甚至我想,我的阳台凭什么给一个并不熟知的女人享用?
当闫小曼狼狈地离开七八天后,老画家又有点想让她来“打扰”了。直到对门邻居说出那一番神秘的话,老画家才终于得知闫小曼患有重度抑郁症,而且还自杀过三次,并得知之前这前屋主也是一个独居老头,心软,经常让她进门,冬天在大阳台上吊嗓子,邻居都很有意见。老头一死,她就进不了门。可是,说你老画家像老头子一样心软……云云。
对门老妇还用手挡住半边嘴巴,这个动作极具讽刺意味,周围没有人,还用手捂住嘴巴,不想让别人知道,还郑重其事告诉老画家:这个女人名声也不太好,晚上别人都在睡觉,她却去上班。鬼知道她去哪。
老妇苦口婆心地说,像我们都是体面的人,还是小心点好。——她体面吗?这一番话,足以说明她内心的阴暗和阴冷。明知闫晓曼患有重度抑郁症,还在背后腹诽,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往往患有抑郁症的人需要的是他人的关心、温暖和理解,但是老妇却视她为洪水猛兽为异类为不正经的女人,人心难测啊!
所以最后当闫小曼在一个清晨急促地敲开老画家的门,门口摆放着那些撤回去的竹子盆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它们快不行了。嚷着要呼吸阳光。”
尽管在老画家看来没有什么蔫啊缺阳光的征兆,但是,闫小曼还是说:“夜里它们在吵嚷着要回到你的阳台。太烦人。”
也尽管老画家有十万个决绝的理由,但是还是跟着她把花盆一一搬到阳台上,按照原来的摆放位子一一放好。
当老画家不经意地随口问一声:不吊嗓子吗?闫小曼瞬间觉得自己的事情被老画家知道了,羞愧难当,想掩饰但又很慌乱借口“早不了”。当老画家安慰地说出“唱歌不给别人听到,犹如锦衣夜行。”试图安慰她:“其实,我听得到你还在唱。只是在心里唱,没有发出声音。”
虽然闫小曼像被人识破的小偷逃之夭夭。但作为读者的我在想,她的内心那一刻虽然慌乱害羞不安,但是,她是温暖的,得到慰藉的。
后来当老画家接到家里电话要回去看老丈人,但又担心阳台上的盆景,想让她搬回去自己照顾。让闫小曼误会说老画家不喜欢这些绿植了。之前还煞有介事地说:没事,我帮你照顾。你可以给我你家的钥匙。她又高估人性和自己了。再怎么熟悉这也是你自己的事情,人家只不过是借用阳台给你,这个糊涂的女人,说话分不清你我。
只得让老画家撒谎说自己厌烦了它们。——也许这句话伤害了闫小曼,原以为自己和老画家有着某种默契的,现在居然也厌烦了自己。所以当她明悟过来,就让老画家把盆景放在门口,过一会她自己来拿。
八九天过去了,老画家回来,还看到那些盆景原封不动地还在那里,都枯蔫了,他在心里责备闫小曼怎么那么不讲信用,急急将那些竹子搬回阳台赶紧浇花侍弄。
这时对门的老妇又出现了还说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闫小曼又自杀了在小区游泳池里,不过万幸的是又被救活了。
老画家是很惊讶的,惊讶得将手中的一盆花“啪”地掉在地上打碎了。
后续老画家自省,如果可以,他想好好跟闫小曼聊聊阳光,哪怕是任意的问题,随便闫小曼在他的阳台摆放任意的花卉盆景,随便晾晒床品,随便晒太阳,想躺多久就多久,也可以重操就业吊嗓子,让自己的歌声唤醒万物。他决定明天去一趟家具市场,给她买一张崭新的女式竹躺椅,一张精致的橡木小桌,桌面上将永远放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美式咖啡……
令人惊喜的是一个午后,当老画家侍弄盆景,累了,竟在阳台的躺椅上睡着了,迷糊中听到了清晰的敲门声,熟悉的节奏,恰当的分贝,合理的时间点……“我”惊喜交加,瞬间睡意全无,赶紧起身,还不忘整理一下假发,匆匆穿过客厅,朝门小跑过去。——这是一段充满欣喜的描写,很感人,很令人雀跃。
这与他厌恶老妇形成强烈对比。对于老妇的狭促他无语以对,再一次证明他自己跟庸俗的市侩永远无法沟通,只能让自己感到掉价并且十分窝火。
小说在这里结束了,我好期盼闫小曼能够得到疗愈,对于重度抑郁症患者来说,找到一个合适方式自愈最好不过了。她喜欢阳光,喜欢阳台,喜欢大自然开放的姿态,好让自己舒展和释放,能够让自己彻夜喊叫的挣扎的内心用这种方式宣泄,多好。
那些只能躲在黑暗里整夜歌唱的抑郁症患者,连最寻常的阳光都成为奢望。那么,就让这种奢望成为平常,多好。
小说题目《野猫不可能彻夜喊叫》源于最后老妇和老画家都听到了那彻夜一阵低沉而尖锐的喊叫声,只不过每个人听出了不同,老妇和其他住户听到的是像野猫是动物发出的,还说是十一楼的那个女人想男人想疯了,是发情的、庸俗的喊叫;而老画家听到的是痛苦的低吟、绝望的呼救。
所以,小说以“我”观照着人的精神困境,挖掘着现代人类的精神荒原,犹如《野猫不可能彻夜喊叫》中被“我”荒废了的、阳光无比灿烂的大阳台,直到渴望我家阳台的“闯入者”,让“我”明白了“阳光”之于人的重要,明白世界最容易被人忽视、最平凡,也是最珍贵的就是阳光,于是,阳光温暖和治愈了重度郁抑症的邻居,照亮了人世间精神的荒芜。
在这里,阳台,既是小说的空间,更是小说精神的载体、人世的微光,它颇具寓言意义。——这也是作者的巧思,从这个侧面来写重度抑郁症患者的表象,很具新意,令人读来饶有兴味,不忍移目,一口气读完。
特别喜欢“我”开导女邻居的话:
“唱歌不给别人听到,犹如锦衣夜行。”
作者朱山坡在对精神苦难的书写过程中,用文字勾勒出人类此刻的精神世界,同时借此不断探寻重塑自我精神世界的方式,抑郁症患者邻居的“闯入者”形象则是其关键所在。
《野猫不可能彻夜喊叫》在小说架构上,闯入行为作为最好的叙事着力点,成为了小说叙述的杠杆,撬动了整个故事;另一方面,“闯入者”所具有的“打破—再造—重塑”之“功效”让小说的意境更加丰富和饱满,正是“闯入者”的“入侵”,才让画家从孤岛中得以解脱,唤醒了画家内心的那点滴情谊的觉醒。
我们扪心自问,在精神层面,谁敢说自己没有病?你抑郁了你知道吗?你无数次站在悬崖的边上,无形的绳套时不时晃动在你的眼前,恐惧绝望之时分明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发出的呼救……现代人面临巨大的精神困境,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心理疾病,这既是个人的痛苦,也是时代之病毒。无法彻底治愈,只能共存。
文学小心翼翼地去触摸它,让人感知到“疼”,或者替人们喊出来,发出一声呻吟,甚至撕心裂肺地痛哭。作家就是替别人哭泣的人。——这是朱山坡的笔触力量所在。
所以,人之为人,都身陷这样或那样的精神困境,都会在夜幕降临之际备尝孤独,无声呐喊挣扎,无以宣泄,所以,野猫不可能彻夜喊叫,那彻夜喊叫的是人精神受到压抑挣扎的宣泄的人心呼喊声。
朱山坡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说过:
医学是从生理上治病救人,文学是从精神和灵魂上慰藉、救赎。就“拯救”而言,医生和作家殊途同归,肩负共同的使命。
愿这篇小说能够慰藉正在阅读的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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