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对痛苦的忍受,是极其漫长的过程;美好时光的脚步,总会让人感觉比平时快一些,即使在享受的时候,我们总想着慢一些,再慢一些,多做一件事,再多做一件事。随着年轮一圈圈的增大,我们开始害怕欢欣来得太早太快,开始习惯于酱油染色过的肉,对于惨白的肉色有点莫名的反胃。主流的价值观一直是要长久,渐渐地,我们发现其实“今朝有酒今朝醉”似乎总能让平淡的生活充满因为偶尔的放纵带来的不一样的滋味。那时候,最美好的时候非过年那一天莫属了。父亲出去打牌,感觉还没有玩几把,一看时间,三点多了,牌友们很默契地一欢而散了。
我们那里的年夜大餐,一般都是在晚上的,有个别做生意的会中午吃年夜饭,晚上正好做生意。年夜饭的菜因为比较多,从早晨吃完饭就开始准备各种菜料,直到下午三四点,稍微休息一会儿,就开始做饭。在外面玩牌的老里们,虽然沉迷于玩牌的喜悦中,但是跟这么重要的节日所烘托的气氛来比,年味更能驱使他们内心的抉择,于是到点,大家都心领神会各回各家。
父亲经常给我们说,他们小时候过年,哪有这么多菜,最好的也就是现在平时每天吃的,和爷爷奶奶一天到头,起早贪黑出去干活赚工分,按分分粮分肉,分的肉每个人能多吃一块就很不错。
说到吃,穷有穷吃法,富有富吃法,食物是有限的,人民群众的智慧不可限量。早年间,每家肉少,就诞生了“滑肉”的吃法。把肉切成细条,拌上很多面,一条条下到开水里面,有的面条里面根本没有肉的,之后放上各种青菜,煮一锅,纵然每个人吃到的肉很少,但是还有肉汤以及肉汤里面带肉味的各种菜。我最喜欢吃的是放豆芽,豆芽吸水,嚼着很有味。后来,滑肉就很少做了,都是直接炒肉吃了,毕竟煮的比不上炒的有味。除了滑肉,还有“面包鸡”,把鸡剁成小块,拌面,先用油煎一下,然后兑开水,放上土豆等菜,也是煮一锅吃。这是稍后一些的做法了,之前就是不用油煎,直接下锅。一只鸡,再大,一家子也吃不到几块,这个面包鸡的做法和滑肉一样满足了大家尽可能多地品尝更多鸡肉味的想法,味道也很是不错,即使现在大都是爆炒了,也仍然有很多人喜欢这样吃。
四点半左右,父亲也回到家了,就开始做饭炒菜。我呢,负责烧锅,烧了十几年的锅,我最喜欢用的就是“麻杆”。我们那里也会种麻,剥下来的皮晒干卖掉,剩下的茎杆可以搭猪圈,盖鸡窝,修房顶,多的话可以用来烧锅,火势堪比木材。麻杆中间有洞,长着絮状的东西,点起一头,就可以学着大人当烟的模样来抽。母亲不让我抽,我就偷偷跑屋后面抽,每次都被呛得泪流满面。或者姐姐做饭的时候,我就当着她的面抽,她要打我,我就不给她烧锅,姐弟间的契约就这样达成了。母亲下厨,姐姐给打下手,两个人忙得满头大汗,我自己玩得其乐无穷。有时候盯着火想象着孙悟空大闹天空在八卦炉里面被烧,有时候趁母亲不在意就偷偷抽口“烟”,有时候忍不住菜香就直接下手先尝上一口,刚要去抓菜,啪的一声,姐姐用筷子狠狠地打了一下。
“大老里,要不要脸?还偷吃!”
“想!你管得着吗?”
“俺管不着,疼的又不是俺的手!”
从来都说不过她,只得鼓着腮帮子继续欣赏我的火眼金睛的煅造过程。我们在厨房忙活的时候,父亲在堂屋里烧上三炷香,摆上三个盘子,盘子里有鱼有肉有水果,然后会把烧年纸剩下的纸点上几张。我从来也没问过父亲为什么这么做,也是后来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但是在心里慢慢地就下决心,以后自己成家独立了,我也要做下去,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被传统的魅力所感染吧,无关神佛,无关迷信,只是一种信仰,一种传统,这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独有的情节,我们的骨子里热爱故土,安土重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块土地里的营养造就了我们的人格,丢不了,丢不得。
六点多的时候,饭菜都做好了。爷爷奶奶如果今年轮到在我家过年的话,就要分主次坐,最里面的位置是最贵的。所以,我们请客人上座,是说“往里面坐”。把烧好的酒拿上来,无论男女老少,只要可以喝,都倒上一酒盅。除了每个人喜欢吃的菜,必不可少的就是油炸鱼、酥肉、大肉和一盘馓子。大肉就是油炸的切成大块的五花肉,肥瘦一半,颜色深红,喜欢吃瘦肉的就把下面的一半夹下来,不止可以煮着吃,还可以做成红烧肉,肥瘦相间,口感和嚼劲同时并存,想想就流口水。馓子是油炸的面条,清脆可口,在缺少零食的年代,平时可以当作零食来吃。有家里生孩子的时候,还会炸油条,一筐油条,一筐馓子,送筐去。筐里的油条和馓子用红纸盖着,挑到生孩子那家去。主人家也不用做饭,烧一锅开水或者煮一锅稀饭就好,中午直接开水稀饭泡油条吃,再来几瓣蒜瓣,呵呵,我已经写不下去了,要擦擦口水了。除了这些,有时候还会有红烧的整条鲫鱼,鱼做好上桌,放鱼有讲究,鱼头对着客人或者里面做的人,鱼头对着的人先吃一口,其他人才能动筷子。这时候我在干嘛呢?我从屋里托出一万响的鞭炮,缠在外面的树上,等着父亲发话,父亲一声令下,鞭炮在我的手中点燃,在噼里啪啦中,在烟雾弥漫中,在轰天的喜庆中,鞭炮恣意着向全天下呐喊着“过年咯”!鞭炮声一停,爷爷端起酒盅,大家跟着一起喝了暖身酒,他先上筷子吃了一口鱼,随着他的一声“嗯嗯,好吃”,年夜饭开始了。
吃饭的时候,姐姐的事最多。
“妈,这个盐放多了。”她咂巴嘴接着说,“妈,这个不够辣。”
“就你能,挑来挑去,回头嫁不出去,俺妈天天给你吃咸的不辣的!”我终于找到了报仇的机会。
“偷吃贼的老里,看哪个愿意嫁你?!”
“正好伺候你爸跟我,不用看媳妇脸色!”母亲也附和着。
“小凡,别听她俩瞎说,你爸小时候还没你好看呢,不还是娶了咱村里的一枝花吗?”奶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就是就是,妈是一枝花,我将来娶的也是一枝花,才不是你介样的!”我胜利地对姐姐努努嘴。
“哈哈,猪八戒戴朵大红花!”姐姐反驳道,“再背着媳妇回洞府。”
“哼!”我夹了一块肉狠狠地嚼起来。
“小凡,陪你爷喝一个,喝完给你俩好东西!”父亲救场来了。
“俺爷,走一个!”我一仰脖,把一盅热酒倒肚子里,怒气消解了很多。
“管斗,咱爷俩喝一个。”爷爷也喝了一盅。
“看看这是啥?”父亲跟着喝了一盅,然后从衣服里面掏出一沓崭新的两元钱来,“割耳朵的,一张张连着码。来,你姐大些,你姐要大码的,给你小码号的。”说着连抽了十张递给我,又接着抽了十张给姐姐。我拿着钱,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啥大码小码,对于父亲给的这样崭新的钱,我一直都留着不发,后来才知道,码号是每张钱的唯一编号。
七点多,吃完饭,大家坐着聊天,没多大会,叔叔堂哥堂姐堂弟堂妹们,一群人涌入我家来给爷爷奶奶拜年。父亲吩咐着我给大家递水递瓜子花生,有几个叔叔是长年在外面打工,过年才回家来,我最喜欢听他们讲外面城市的事。上海,杭州,深圳都有,叔叔们和村里的好多人都结伴而去。最早的是坐闷罐火车去的,进到车里面,黑漆漆的,没有坐,要一路站过去,有一次我四叔去晚了,刚跑到站台上车就来了,他急的跟着火车后面扒火车,车里人帮忙把窗户打开,他才从窗户里面爬进去。这些城市的建造者们,多么的艰辛啊!等到我自己来到这些城市生活的时候,所看到的景象已经和他们描述的有很大的出入了:上海的松江已经很少能看到稻田,地铁线路都已经很成熟完备;杭州的下沙已经是大学城;深圳街头的打架斗殴,当众抢劫的事情,都埋在人们的记忆里。然而,无法消失的是这些新气象的根基底下所掩埋的汗水,滋润着新城市的成长,同时散发着浓郁的辛劳气息,只是有一个小小的心愿——愿天下所有曾经的和现在的辛勤的“建设者们”有一天能享受到他们的辛劳的果实的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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