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天色微暗,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雨。一群娃娃在榕树下笑着闹着,拍着手摇着头诵读着。一首断魂的《清明》,似乎被他们唱成了童谣,没有任何的愁伤。
风刮起了树下的老叶子,每片枯黄的叶子像是一个个在空中起舞的小人,妖娆地扭动着身子。
树梢上挂着断了线的风筝,燕子风筝。只有白色和黑色,看着像是挂了久了,白色黑色褪成了一样。大娃娃蹭蹭蹭三两下爬到了树上,小娃娃在树下递着竹竿。竹竿一捅,风筝破了,却就是没掉下来。竹竿再捅,风筝碎了,还是在树梢上一动不动。
哪家的大黄狗追赶着一只瘦骨嶙峋的小野猫,野猫一跃就上了树上,躲在大娃娃的旁边,仰着头颅得意洋洋,气得大狗围着榕树汪汪叫。
榕树最大的树枝横着朝西南方长着,上面绑着破轮胎做成的秋千。风吹着,秋千荡着,脏兮兮的布娃娃坐在秋千上像是真的娃娃一样咯咯咯咯地笑啊笑。
淌着鼻涕的小娃娃含糊不清地诵着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遇、遇到魂?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选择在清明节这天成亲,我倒是不忌讳什么,不过就是觉得别扭。
我提前一天赶到那个坐落在山腰间的村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清香,湿漉漉的小草大树洗完澡后精神异常抖擞,像是随时会变成人一样。
准新娘领着一群娃娃到村口迎接我。准新娘是我发小,我不太赞同她嫁到这里,不过这姑娘执拗地认为爱情胜过一切。她的爱情故事是怎样的已经不重要了,我是来参加她的婚礼的,明天的婚礼。
发小带着的娃娃十分热情活泼,一路上不停地喊我哥哥哥哥,喊得我心花怒放。我这个年纪,小孩都该喊叔叔了。我把包里的糖果都拿出来分了,吃了糖的娃娃嘴巴更是甜了。
落在最后的娃娃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一路上一直一言不发地跟着。手里紧紧地握着我给的糖果,不吃糖果也不跟其他娃娃打闹玩耍。发小说那娃娃从小没了娘,不爱笑也不爱说话。
可能来的路上没吃什么东西,饿着了,打起了饿嗝,打个不停。
发小一边没心没肺地笑着一边递来水,水喝进去起不到作用,反而有些反胃。我痛苦地打着响亮的嗝,身后的娃娃一个跟着一个学起我来。
我住的院子里有一口井,井口长满了青苔,井边沾着鸟屎,深的浅的,这井似乎有些年份了。我去的时候井边刚好爬着一只指甲盖般大小的蜗牛,不知道是从井里爬出来的,还是要爬进井里的?
井里的水倒是很清澈,至于味道甜不甜我就不知道了。我舀了盆井水洗脸,凉丝丝的,要是泡个西瓜进去,保鲜效果应该比冰箱还好。
我还在打嗝,发小说去弄点吃的给我。
站在井边,我望着自己倒映在井里的脸,摸了摸下巴,胡子长了,是不是该刮个胡子?倏然,闪过一张脸,露着牙齿的笑脸。我还没反应过来,后面就有人推了我一把。力气不大,我只是向前倾了一些,不过我脑海里闪过的就是有人要把我推进井里。
我转身一看,身后站着的是那个不说话的娃娃,照样面无表情。我确信,我在井里看到的是一张笑脸。
“他推我?”发小刚好端着水果糕点过来了,我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问着。
“不打嗝了?”发小这么一说,还真是:“老人说治打嗝的最好方法是吓一跳,吓到了吧?”
发小自顾自地笑了笑,留我一个大男人在井边心惊胆颤。要是推我的不是一个娃娃,我是不是现在就沉进井底去了?还有刚才闪过的人脸,我怎么也无法和一直面无表情的娃娃联系起来。
发小说那个娃娃叫阿银,可能是发小经常带糖果给村里的娃娃,阿银和发小很是亲近。发小又说阿银从来不肯讲话,更别说笑了。所以我和发小说起井里的笑脸时发小只当我看错了,难道是因为水面泛起了涟漪?
我吃了点东西就睡了,睡了个午觉,做了个醒不来的梦。
梦里,我就站在井边,就望着井里,一动不动。不是我不想动,而是我无法动弹,一步也走不开。
井水咕噜咕噜地响着,像是沸腾的开水,我觉得下一秒井里会冒出什么东西来。我想转身拔腿跑掉,却连闭眼睛都不能控制。我就那样眼睁睁地望着井水,我知道这是一个梦,我努力睁开眼睛让自己醒来,可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
井面浮起了一张女人的脸,惨白的笑脸。这张脸我认得,是阿银的脸,不过我说是一张女人的脸就是一张女人的脸。
这张脸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嘴巴不停地动着,像是要跟我说什么,我却怎么也听不见。
我猛然睁开眼,妈的,老子终于醒了。刚松口气,一扭头床边蹲着个人,他的下巴支撑在床上,整个头刚好就在我床头。这个头的笑脸和梦里的一模一样,我吓得蹭地爬了起来。
“阿……阿银?”定睛一看,我床边蹲着的不是别人,是那个不爱说话不爱笑的阿银。不……不爱笑?
这次我的的确确地看见阿银笑了,他就蹲在床边望着我笑。一个孩子天真烂漫地笑着,我他妈的却越看越瘆得慌。
“糖。”阿银摊开手,掌心里是一颗我给的糖果。
“你……你吃。”对于阿银又是笑又是说话的,我结巴是情有可原的。
“糖。”阿银重复着。
我还没缓过来,手却不自觉地伸过去,剥开糖纸,把糖果喂进了阿银嘴里。
阿银笑得更甜了,拉起我的手不知要去哪儿。
我跟着阿银来到了榕树底下,一群娃娃在闹在笑在跳。阿银站在旁边,想要过去却又不敢过去。不爱笑不爱说话的孩子,一定是最孤独的那个。相比于刚才的恐惧,我现在更多的是同情。
大娃娃教小娃娃念着古诗,小娃娃咿咿呀呀,有模有样。
阿银嘴里轻轻地跟着读着: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遇到魂。
遇……遇到魂?
晚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晚上吃饭的时候人很多,发小说都是来帮忙的亲朋好友。
酒足饭饱过后,男人们围在一起打牌,女人们忙着包喜糖,娃娃们一会儿在婚房里打闹一会儿跑来女人旁边要喜糖。
阿银安静地坐着和我看电视,包喜糖的女人讲着黄段子,一点儿都不顾小孩男人陌生人。有个大屁股女人扭着身子过来给阿银塞了几颗喜糖,发小说那是阿银的继母,几年前从城里打工回来嫁给了阿银的爸爸。
大屁股女人讲的段子最黄,逗得其他妇女哈哈大笑。打牌的男人装作没听到继续打牌,出牌的声音越来越大。遇到几个问东问西的小娃娃,妇女们拿几颗糖果打发走又接着唾沫横飞地讲着。
电视里播放着新闻,阿银却看得津津有味,不像我,心思早就飞到糖果……糖果旁边妇女们讲的段子上了。
发小喊我去挂气球的时候阿银已经在一旁的沙发上睡着了,我一起身他就醒了。
散落在地板上的气球五颜六色,发小让我挑一样颜色的气球挂在门两旁。气球都是瘪瘪的,吹气球的人可能没吃饭。
我站在凳子上挂气球,阿银帮我把地板上的气球捡上来。阿银拿什么颜色的气球我挂什么颜色的气球,我倒是想挑成一样颜色的,不过颜色最多的是白色,我总不能挂两排白色的气球上去吧?
气球挂好了,阿银兴奋地拍着手,莫名地兴奋。我望着耷拉着的气球,越看越像是下垂的乳房。
清明时节雨纷纷,遇上行人遇到魂。
一整夜的清明,一整夜的噩梦。
依旧是那口井,依旧是那张脸。
不同的是,我梦见我躺在井里做了一个梦:我在井底,特别沉重,井水冰凉刺骨,我无法呼吸。我一直使劲地往上游,却怎么也游不上去。有股力量把我往上拽,我慢慢地浮到水面,井边站着一个女人,笑着把她的脸贴近水面。
我在梦里醒来,发现我依旧站在井边,依旧是沸腾的井水,那么,下一秒就是浮上水面的人脸了。
梦中梦,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透彻了。
发小这个准新娘忙里忙外的,差不多快要开饭了发小才匆忙地化起妆来。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发小锁在梳妆柜里的手镯不翼而飞了。这手镯是发小的妈妈给的,怎么着也得先找到才行。
阿银拿着首饰盒进来了,空空的首饰盒里什么也没有。
“咚……”阿银一直重复着这声音。
咚?石头掉进水里的声音?水里?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个能想到与水相关的地方就是院子里的那口井。
“阿银,手镯是不是掉进井里了?”阿银点了点头,我和发小都不敢相信我能猜出阿银的意思。
村民说井是自己挖的,不深,深不深也得潜到井底才能把手镯捞出来。我对这口井是恐惧的,我宁愿送一对儿一模一样的手镯给发小也不会下到井底去。
不过准新郎就二话不说地跳了进去,妈的,我就说发小对于我以前的追求怎么不理不睬的?我要是发小,我也会选择愿意为我赴汤蹈火的那个。
不多会儿,准新郎就把手镯给捞了出来,这破小孩,平时闷声不响,拿了别人的东西就往井里扔,差点坏了人家的终身大事。
“我就说这口井怎么不冒水了,原来有东西堵住了。”准新郎边嘟囔边甩上来一个麻袋。
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看样子不轻。
谁都不打算管这麻袋,却不料阿银紧紧地拽着不肯松手。发小用糖果哄着阿银,想让阿银松开,阿银却急哭了。
阿银边哭边拖着麻袋,麻袋才蹭到路面,就破了一个口子。阿银再拖,麻袋口子里滚出一个骷髅,人头骷髅。
“你在外面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指着面前的男人破口大骂,男人二话不说抡起巴掌拍在女人脸上。
女人捂着脸,越发疯狂地扯着男人,又抓又咬。
男人提起女人的衣领,一把推了出去。
女人躺在地上,蹬了蹬腿,不动了。
男人把女人塞进麻袋,又装了块石头进去,扛到井边,扔进了井里。回来家里的时候三岁的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坐在床上直勾勾地望着男人。
男人搂着孩子躺在床上,三岁的小孩,应该不记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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