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一轮皎月如玉盘一样悬挂在当头,晶莹剔透的月光好像给大地铺上了一层银霜,整个世界都清冷清冷的。
我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我甚至都觉得头上冒出了汗,我伸手一抹却什么都没有,只抓到了一手清凉的月光和一缕指间划过的微风。农历七月十五的夜色很美,我在赶往回家的途中。
今晚的人很多很多,大多数与我一样,都在急匆匆的赶路,只有少数人无家可归也无处可去,便只能四处游荡,如一缕青烟散漫在四野,孤独而凄凉。
终于,我遥遥的就看到了我的家,那里有三点明灭不定的微光,以及一丝丝儿的淡蓝色烟雾。
我离家不过一年半,可我却恍如隔世。我距离家门口越来越近,却有些近乡情怯。我站在大门口,身子止不住的颤抖,抖落了一身的月光,也抖落了眼角两滴冰凉的泪,我看着守门的,轻轻地问:
“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可以,这是你的家。”守门的黑炭似的脸,难得露出了一点笑意。
“家!这是我的家。”我喃喃自语,脚步轻盈地走了进去,没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我去了那间大堂,带进去了一缕微风,那三炷香燃得愈发卖力,很快便燃尽了。我站在棕红色的木桌前,桌上立着一本装订书,我知道那是家谱。翻开着的那页,上边赫然写着我的名字,即使我不识字,可我偏偏认得。
可是,下边的那个名字又是谁呢?
当我急匆匆地转悠了一圈重新回到这间大堂时,我没有看到我那八十多岁的老公公,我便明白了什么。
屋里坐满了人,他们手里都夹着烟,砸吧着嘴巴喝着茶水,个个高声喧哗,争吵不休。他们在商讨明天我小女儿出嫁的相关事宜,所以我不觉得厌烦,反而觉得可亲,往后这家里的事,都需要他们帮衬。
我在屋子紧靠着衣柜的那个角落看到了我的老头子,他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后背贴着墙面,除了偶尔说一句话之外,他就只是两眼盯着窗外一言不发。
我过去蹲在他面前,细细的凝视着他。一年多未见,他消瘦了很多,皮肤黝黑,两颊的颧骨高高凸起,眼角的皱纹延伸出来,像冰裂纹瓷器上的纹路一样遍布整张脸,似乎一碰就要裂开。他的眉头紧锁,皱成了两个疙瘩,我伸手上去轻轻研磨,想磨平却无能无力。
我看着他整个人蜷缩在板凳上,两眼无神一动不动,于是我在他的耳边轻轻诉说了好久,直到满屋子的人都消失不见我才惊觉。
我不知道他是否听到我的言语心声,正当我想要伸手抹去他眼角那两滴混浊的、滚烫的泪水时,我听到旁边二楼那间房子里传来了一阵哭声,我一下子就知道那是我最疼爱的小外孙儿睡醒了。
顾不上老头子,我风风火火的跑上楼,那小家伙揉着惺忪的睡眼哭喊着妈妈。我过去到床边看着他,他的小眼珠子也盯着我,然后止住了哭声咧嘴一笑:
“外婆,抱抱。”
我整个人一颤,喉咙像是被什么死死的卡住了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伸手想把他从床上抱起来,却抱了个空。
这小家伙见状,竟然自己从床上爬了下来,鞋子也不穿就跑出门大喊着:“妈妈,妈妈,外婆来看我了。”
很快,我的大女儿就上来了抱起了他,一脸的宠溺,“乖宝贝儿,这是睡糊涂了嘛”,然后她就轻拍着怀中的小外孙儿继续哄他睡觉,很快,那小家伙就又睡着了。
我看着大女儿的熟练地哄睡自己的儿子,然后再给他盖上一层薄薄的被子,她就这样静静的坐在床边泪水盈盈,我见状仍然说不出来一句话。一会儿后,她下楼忙去了。
我也跟了下去,在那间我躺了好几年的屋里,我又看到了很多人。
我的姐姐还是老样子,与前两年相比,只是岁月在她身上的痕迹更明显了一些。此刻,她从一个大红色背包里掏出了很多双鞋垫和布鞋,然后展示给其他人看,嘴里都囊着不会做、手艺差之类的话。
这是她一针一线做给我小女儿的嫁妆,由于时间仓促,她连续耗费了好多个日夜紧赶慢赶才做完,即使是这样,手工依然做得极好极好。我看到小女儿十分欢喜的样子,我也替她高兴。我已经无法给她准备嫁妆,还有其他人能够惦记着她、关心着她,我心里暖洋洋的真想大哭一场。
“燕子,该去盘头了。”
我的儿子走了进来,他是三兄妹中的老大,前几年因为婚姻不合离异,至今都还没有再婚,这也是我的一个心病。所幸如今他又有了新的女朋友,两人感情稳定,已经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真好真好。
紧随他身后的是我的大女婿,他跟我大女儿相识十年余,结婚也已五六年,并且三年前生下了我的小外孙儿,我对他很满意很放心,但愿他们一家人一直平安喜乐才好。
我坐到熟悉的那张床上,前些年大部分时光,我都是在这上边度过的。我摸了摸绵软崭新的床单,不由得有些想掉眼泪,这人年纪大了总是这般容易伤感。
我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话,说得连我自己也有些厌烦了。我周围坐满了人,他们在满屋子的喜庆氛围中讨论着明天如何在新郎官手中拿到更多的红包,不然就不让他进门,就别想接走新娘子。
我突然就觉得有些累,甚至一句话也不想说,我就这样顺着墙角躺了下来,一如我当年。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有些十分久远,最近的当然是我最后一次躺在这个位置的时候。那会儿我的心跳很弱很弱,呼吸也基本停止,我看着当时满屋子的亲朋,他们个个满脸悲戚,最后我的意识开始丧失,我就睡过去了。等我再度清醒的时候,我已经走在另一个世界的路上了,同行的人告诉我说,此路名曰黄泉。
……
我很想在这个位置再睡一觉,天明后犹如大梦初醒,一切都还是原有的模样,如今只不过噩梦一场。
于是乎,我就真的这样睡下了,睡得很沉很沉。
突然,我感觉到有人在叫我,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守门的,他那黑炭似的脸线条柔和,一脸慈悲的说:
“天快亮了,你该走了。”
我才惊觉,原来一切都不是梦,我该走了。
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我看着窗外的天空,漆黑如墨的夜幕从遥远的山峦开始层层叠起,视线所及的东方尽头,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慢慢的、慢慢的便有金色的光线一点点、一点点的散发出来,最终化作一轮金色的大日代替了原本清冷的圆月。
天亮了。
我感觉身上越来越热,守门的催我赶紧走。可是我还没有见到穿着洁白如雪的婚纱、盘着精致发髻的女儿,我还没有送她出嫁,还没有把他亲手交给我那素未谋面的女婿,我不能走啊。
于是我苦苦哀求守门的,让他帮帮我,等我见过女儿,送她出嫁后,我就立马离开这里。还好,他最后答应帮我,于是他让我躲在他身后的阴影里,只有这样,我才能短暂的继续留存在这晴天白日里。
没多久,我的小女儿就回来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漂亮光彩夺目的她,她是今天绝对的主角。
按照流程,她坐在了床上静待新郎的迎娶,满脸掩盖不住的喜气。我就静静的坐在她身旁,我看到她耳边凌乱了的头发,于是我就起身跪坐着,用双手给她梳理头发。可是那丝丝缕缕的头发就像我抓不住的光阴一般,任凭我怎么梳理,就是一动不动。
我试了很多次,最终还是颓然放弃了,守门的见状,不禁一叹,摇了摇头。
很快,所有人都已经开始忙碌了起来,好些个小孩子也已经开始在院中打闹了起来,嘻嘻哈哈的散发着蓬勃的生机。
院子外边开始响起密集的鞭炮、礼炮炸响的声音,新郎官儿他们来迎娶新娘了。屋子里的其他人立刻行动了起来,她们将门窗紧锁,不让那些人进来。等到新郎把手里大把大把的红包都扔了进来后,她们才哈哈大笑着放新郎进来。
我这小女婿还不错,身材高大一表人才,至于品行如何,我不得而知,但愿日后能够好好对待我女儿。
他走到床边,与我女儿相视一笑,俯下身子一个公主抱就抱走了我的女儿。我急忙下床紧跟着出了门,看到一些人浩浩荡荡地搬走了院子里摆放的各种嫁妆,再然后一大群人坐上了好多个婚车,然后又在震耳欲聋地鞭炮声中绝尘而去。
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我的老头子在偷偷的抹眼泪,于是我走过去拥抱他,他却哭得愈发厉害了。
我又走到我的小外孙儿身边,蹲下身子偷偷的、反复的亲了亲他的脸颊,而他这个时候已经看不到我了。
“你该走了!”
守门的推了我一把,我轻飘飘的像风一样,飘出了门外,飘过了街道,飘过了小河,也飘过了层层叠叠的山峦,最后飘过了这人世。
当我回头时,视线所及之处,已然看不到家的影子,远方却传来了一阵阵歌声: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我闻言,泪如雨下:
“守门的,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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