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三年级那年,我花了三天的时间,在一个废弃厂房把半截钢锯条磨制成了一把小刀。
制刀全过程中,脑海里并未出现斗殴血拼的英勇画面——一切只源自“好玩”二字,但刚刚开始看的武侠小说恐怕也难辞其咎吧。
刀很短,长近十厘米,宽一厘米,刀尖被磨出匕首的流线,刀柄缠着玻璃丝。一侧带锯齿,另一侧被我开了刃,甚是锋利。
握在我的小手里,露出的应该也就是铅笔刀的长短吧,但自己当时的感觉完全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啊!
每天上学和游戏时,小刀总揣在裤兜里。摸着它,心里是一股骄傲,夹带些许宁静的安慰。
还有两天就要春游了,去玉渊潭。
玉渊潭!!
这次春游意义非凡,因为我计划到玉渊潭渔具店买一根真正的,能节节伸缩的钓鱼竿!
终于不用再扛着那根粗笨的大竹竿去钓鱼了!
晚上,晃悠着腿趴在床上,把我小白兔存钱罐里装的钢镚“哗啦”一声全都倒出来,再数一遍!
虽然很清楚已经攒了七块多(一根不错的鱼竿应该只需五六块),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每天数一遍——这枚枚硬币碰撞时的叮叮当当,正是越来越近的美梦的脚步声啊!
次日,下午第一节课前,教室里人声鼎沸。
同桌的哥们儿站在他的座位旁,正和一个女孩眉飞色舞地神侃。
我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忽发奇想,掏出宝刀紧握手中,刀尖冲上杵在他椅子上,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不知这位好汉的铁布衫练成没有,敢不敢坐下试试?!“
说完我自己都没绷住,直接乐了。
可恨当时班里实在太吵,他完全没听见我说什么,对女孩谄笑着一屁股坐了下来……
无论怎么努力,我都无法回忆起刀尖入肉那一刻的感受。但接下来的画面,却如照片般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
这位兄弟双手捧着自己的屁股,以动画人物的姿态与速度从椅子上飞一般蹿了起来!
“啊——!——!——!——!”
那一声悠长,凄厉而悲愤的惨叫,瞬间盖过整个班里的喧嚣,把闹哄哄的几十人同时镇住,全班鸦雀无声。每张脸上只有一种表情——嘴张得大大的,下巴象脱了环。
我体如筛糠,手中的刀早不知不觉滑落在地。
再往下的事情都进行得很快且恍惚,只隐约记得路过的外班老师带领几个勇猛的高年级同学,抬着伤员就近直奔广院医务室,因为小学医务室已处理不了。
不少人前呼后拥跟着凑热闹,其间不乏好事之徒兴奋地交头接耳:
“这下可得开除了吧?”
“最起码记大过!”
我垂头丧气跟在人后,大脑已完全丧失信息处理能力,也麻木地问了自己一声:
这下得开除了吧?!
从医务室回到班里,班主任正在义正辞严地对全班训话。看见我,立刻一把推到讲台前,口沫横飞地一通猛轰。
恍惚中,我只听了个大概,基本是说她“太小看我了”,万万没想到咱们班”庙小神灵大“,出了我这种”蔫土匪“,竟然不声不响自制凶器,干出持刀伤人这种事情!!……
一抬头,赫然发现讲台上正端放着我那把“凶器”。
原本白晃晃的刀刃上覆着紫红的血污,锯齿上竟还钩着细细一丝已经开始发黑的皮肉!
……
一下子,脑袋开始眩晕,胃里阵阵翻涌。
……
老师还在严正警告全班:
“谁要是再和他说话和他玩儿,就是自己贱!他捅死你都活该!!!”……
我忽然想起明天的春游,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老师,要不明天春游我不去了行吗?”
“你想得美!这是学校安排好的,你想不来就不来?”
“他必须来,但你们大家谁敢理他,就等同对待!”
……
其间,我曾努力说了无数次: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但老师似乎听不懂,或当我讲的不是人话。
弄得我自己也只好接受——捅下这么大漏子,是不是故意的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当晚,妈妈回家后,我结结巴巴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当她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后,立刻开始尽职尽责地狠狠揍我。
先是用手掌抽,但一会儿就换成了竹尺。我瘦骨嶙嶙的腿上立刻多了几道深深的血印。
她自己越想越后怕,一边打着我,自己还一边落泪。
我自认这顿打挨得毫不冤枉,所以心平气和,不但没哭,还差点儿张嘴安慰她。
但谁知我这不哭不要紧,妈妈忽然觉得惩罚不到位,没达到教育目的!
她先若有所思,然后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吐出杀伤力爆表的四个字:
“鱼,竿,没,了!!!”
我的小白兔存钱罐被当场没收,作为给同学的补偿。
我被这突如其来粗暴的不公惊呆了,小脸儿胀得通红,胸口完全喘不过气来,憋了半天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七块钱,七块钱啊!
我从过年时起,省吃俭用攒下的七块钱啊!!!
妈,您老的教育目的这下儿彻底达到了!
第二天的春游自然是意料之中的惨。
在老师严令下从早到晚没有一个人理我——我独自坐在大巴最后一排,下车后独自跟在人群之后,午饭时独自坐在一边,打开小书包吃东西。
下午自由活动时间,我趁老师不备从游乐场溜了出来,绕过有许多人钓鱼的荷塘,来到那家向往已久的渔具店。
站在店门外,呆呆地望着橱窗里那一根根崭新的钓鱼竿,年幼的我,忽然第一次感受到了命运的弄人!
不迟不早,这倒霉事儿偏偏要赶在我买鱼竿前一天发生,我也真特么够衰的!!
万幸那位兄弟受的只是“皮肉伤”,但也缝了四五针。据说因为不洁的刀刃和刃上的锯齿,他还不得不接受特殊消毒并打了破伤风针,多受了不少苦楚。
时至今日,我想起他的父母来都仍充满钦敬——当爸爸押着我,手提各种水果和罐头登门谢罪时,他们非常客气,并坚持认为整件事情只是意外。
他们的态度,把我着实感动得一塌糊涂!
当我都差点认为自己是个恶棍的时候,受害者家属却站出来为我说话了!
所以最终我既没被开除也没记过,老师的禁令也在一周后迅速被人淡忘。
我又能正常混迹人群之中了,身上当然不再带刀。
但可怜的他,却有三个星期只能趴着睡觉!
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除了用文字稍微修剪了一下记忆的枝杈外,文中所有重要情节,包括那些戏剧性的巧合,句句属实。
每回想起当时当日,情感总是非常复杂。
整桩事情的荒谬和滑稽,尤其是小伙伴坐刀后从椅子上蹿起的那种急速,让我怎么都忍不住笑喷!
但随即又会想到那把挂着他血肉的小刀,他在床上几周的辗转难眠和他家人的深明大义——刚才的笑就瞬间卡在喉中,且觉得自己笑得简直十恶不赦,愧天怍人!
接下来是后怕——如果当时那一刀扎歪个一寸半寸,此事之惨就将令人掩面了,势必改变我和他一生的轨迹!
我自知从小劣根深种,多年来也并未认为老师家长在这件事上对我下的种种狠手有何不妥。
但如今身为人父,设身处地,感觉自己怎么也无法用这样的方式育儿,进而不禁要问:
当年幼小的身心,为此事受的几重责罚,真的“罪有应得”吗?
当孩子闯下弥天大祸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这句话的分量到底该多重,或多轻呢?
这些问题,我暂时还没有答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