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僻的小镇,因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水突然成了社会的焦点。凌晨时分山洪突发,夹杂着泥石流倾泻而下,突袭了山脚沉睡的村落, 惊醒的人们慌乱无措,来不及收拾,喊叫着狂奔向高处,躲避灭顶之灾。
老李一手抱着三岁的孩子,一手牵着老婆,肩膀上背着个大袋子,里面胡乱塞了些东西,迈着大长腿百米冲刺般一路狂跑,带着她们终于来到山上,算是暂时脱离了险境。从山上望下去,洪水如逃出囚笼的狂兽,奔跑着、追赶身前的一切,冲撞这、吞没着眼前所有阻挡它的一切。浑黄的水中裹挟着屋檐瓦砾、草垛木石,一辆农用机械车如玩具般漂浮,一头牛惊恐地在水中挣扎,无力地吼叫着......平日里静静流淌的河水,一改往日面目,露出峥嵘,令人触目惊心。陆陆续续村里的人们也都赶了过来,人人狼狈不堪,心有余悸。
老李人高马大,在村里颇受人尊敬。大概是十多年前他孤身一人来到这穷乡僻壤,民风淳朴坦然接纳了他这个异乡人。安顿下来后,他开荒种地并开了个小买卖交易杂货。然后是娶妻生子,顺理成章成了村子里的一份子,成了村子的一部分。村子不大五六十户人家,这里离最近的国道也有三十里,一切都显得安静闭塞,远离城市繁华和世间喧嚣。
人们叫他老李,其实他并不老,才刚刚四十岁。他为人厚道公道,脑子活络又吃苦耐劳,村里人有什么事儿他都愿意帮忙,任劳任怨,从不和人红脸。大家敬重他,想推选他当个头儿,但他死命推辞,总是说:“叫我干活儿怎么都行,就是当不了头儿。” 一次两次,这种事情终归不能勉强,久而久之大家开玩笑说他死认“老理儿”, 就“老李、老李”的叫开了。他也并不在意,一如既往埋头干活儿,该帮忙帮忙。
山上是方圆几里的最高点,这里应该是安全的,救灾紧急抢险小组的大本营也相应设在了这里,只是村里的干部都下去救人了,只留了一人负责联络通讯和物资协调。 老李安顿好老婆和孩子,和她们说他也要下去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女人有些担心地拽着他的衣角不想让他走,他笑了笑说:“放心,我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况且也要抽空回家里再看看,看万一还能带出些什么值钱的。” 女人知道他的脾气,小声说:“东西不值钱,人最值钱。一定注意安全。” 看着他大踏步走开,心里惴惴不安。
三天后洪水势头终于减退,暴怒之后终于渐渐归于平和,但也给村子带来了满目疮痍,一片狼藉,好在人员伤亡不大,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老李出名了。他水性好,和人一起,一来一往间凭一己之力救下了十二个人。劫后余生的人们千恩万谢要给他请功。村长特意给他申报嘉奖,层层审批。因为灾情严重,他的事迹又太过突出,当地电视台也赶来参访。虽然老李躲着死活不愿面对镜头,但侧面访谈总是少不了的,他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获奖的老李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女人却是很开心,自己的男人是条汉子,她觉得脸上有光,走路都带风。自己没有嫁错人。
几周后村里突然来了几个外乡人,跟人打听老李的事情。老李开始茶饭不香、坐立不安,终于他做出了决定。在孩子睡熟后他把老婆叫到一旁说了一番话,女人哭了,哭得伤心欲绝,却又极力压抑着哭声。 当天晚上,老李走进了村长家,和村长谈了整整一宿,天蒙蒙亮才回到家。
十多年前,在某个小城,老李还是小李,年轻力壮血气方刚,实在看不过有人蛮横无理仗势欺人,与人动了手,伤了人。有人报警后看到警察来,他惊慌失措跳到河里,仗着水性好顺流而下逃离了家。他不敢和家人联系,怕连累了他们,东躲西藏好一段时间,误打误撞走到了这个偏僻小村。村民看他蓬头垢面、饥寒交迫,好心收留了他,热水和热腾腾饭菜款待他,没有厌弃和鄙视, 暖了他的人和他的心。午夜梦回惊醒,他清清楚楚记得跳进冰冷河水之前的回头一瞥,一个警察的身影、一副坚毅面庞,深深烙进了记忆中。这么多年,有关原来的一切早已被抛在身后,跌入记忆宫殿深处。时光未能湮灭一切,往事随着这场水又被翻腾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老李平静地打开房门,迎接远处徐徐走来的一队人,领头的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穿着警服,一行人停在了远处。秋风起,天微凉。三岁的女儿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悄悄跟了出来,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裤管,紧张地看着那群人。他觉得眼眶有些湿润,仰起头让风吹干。蹲下身子,他摸了摸女儿的小脸儿,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爸爸要出趟远门儿,一时回不来,你要乖,好好听妈妈的话。”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屋里亮着灯,女人没有出屋,屋子里死一般沉寂。
十年前他顺水而逃, 十年后他逆水救人,水将他带走,又将把他带回。天网恢恢,天道如此,他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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