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记忆(11)——拣山桐子
在老家,不知道为什么,很多山都以坑字来命名,如火烧坑,大冬坑,冷水坑及增背坑等等。其实,在这些叫坑的大山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坑,有的是深深的、陡峭的、狭长的山沟,正是在这些叫坑但又是沟的大山里,一年四季都有令人牵挂的各种各样的山货,从春笋到冬笋,从山苍子到山桐子,从金线莲到凤藤根,都是我们小时候进山采摘或挖掘的目标,都是令我们神往的、可以到镇里供销社换钱的好东西。
山桐子,老家乡亲们对桐子的俗称,因其长在陡峭山坡上,且桐树高大而树干及树枝易脆易断,很难爬上树去采摘,只有等桐子在树上自然成熟坠落地面后,在山坡上的树底下耐心仔细地寻找,才能拣获而叫山桐子。桐子,是榨桐油的原材料,而桐油又是造船及化工必不可少的重要原材料。在桐子树大规模人工种植以前,野生山桐子因桐油贵重而珍贵。印象中,和山苍子一样,都是供销社常年收购的山货品种。
成熟的山桐子呈黄色,落地后黄皮会变黑腐烂,黄皮内先有一层硬壳,一股硬壳里一般都有一颗带硬皮的桐子,只有晒干桐子并敲碎硬皮拣出白色的、类似板粟大小的桐仁,才能送到供销社去换钱。所以,进山拣山桐子,只是桐子换钱的第一步,当然,也是最辛苦、最困难的一步。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小学都还是每个星期五天半学习制度,即星期六上午上课,下午和星期天放假。我们一般都是利用星期天进山捡山桐子,很少星期六下午进山。一九七八年秋日的一天,在放学路上,我就告诉同村一起回家的同学,大冬坑有一块山坡上的桐子树春天时开了很多花,肯定结了很多桐子,现在应该都落地了,想下午进山拣山桐子。我的提议得到了山头、贤头,好像还有阳发的附议,还没有回到杨柳陂,大家就同意下午进山,不等星期天了。那个时候,我们都在红岭上读高一,每个人都缺钱,都非常需要钱。因为野生的山桐子树,是落叶乔木,到了冬天会落叶,很难找山桐子树,而且山桐子树也很难成片生长。所以我在春天上山时就会注意和山苍子一样开白色花的山桐子树,加上山桐子树花很漂亮,还很香,春天进山扛木头时看到大冬坑那一片白色的山桐子花,印象非常深刻。所以,大家一听说有成片的山桐子树,就好像看到了人民币,加上冬天本来就没什么农活,进山拣山筒子换钱肯定没有错。
那天下午跟着我进山的人比较多,一路上都欢声笑语,直奔大冬坑而去。大冬坑,应该是属于我们生产大队的最远的山,再过去就应该是隔壁人民公社的了,这里山高林密,山货丰富,曾经是大队的香菇养殖场和杉木砍伐场,是我和大哥经常光顾的地方。所以,一个多小时后,我轻车熟路地带着大家来到了大冬坑岽顶上。我让大家休息一下,并且说明今天下午以拣筒子为主,不能单独行动,大家要一起回家,不能贪多不走。休息后的我们,直接下岽,很快就到了我记忆中的那片山坡。
我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一片山坡以杉树为主,很少其他杂树。所以,山桐子树得以成片生长。从坡底下开始,就有很多落地的山桐子,应该不到半小时,大多数人的布袋子就装满了山桐子。我们把布袋子拖到坡底下倒出山桐子,再返回山坡上去拣,如此反复几次,我带头坐下来,掏出用赤竹子做的、像汤匙一样的竹勺子,把腐烂的山桐子剥开,从山桐子硬壳中挖出手指头大小的山桐子。野生山桐子,一般有四股包围而成,成熟后从树上落下并腐烂,只要轻轻的一撬就分成四股,每股硬壳包有一个桐子。只要有山桐子,从硬壳里挖桐子,那是非常开心快乐的事,尽管每个人的双手都被腐烂的山桐子皮粘得乌黑乌黑,但每个人都为每挖出一个桐子而兴奋。因为挖出了桐子,就不用背带壳的山桐子回去,直接提桐子回家就行。回到家里直接晒干桐子,慢慢的,有空时再敲剥桐仁出来,就可以到供销社卖钱了。
少年记忆(11)——拣山桐子
正当我熟练地把一个又一个山桐子从硬壳中挖了出来,身边的小布袋开始变得有点鼓囊囊时,听到大冬坑岽顶方向传来“喔嗬,喔嗬”的打招呼声音,这是山里人特有的相互约定的找人的方式,如果单叫一声“喔嗬”,是纯粹打招呼,告诉你,我来了;连续叫两声“喔荷”,意指接下来要叫人的名字,是要找人。正在兴奋当中的我和小伙伴们,听到有人来,高兴的一起“喔嗬”了一阵。然后,我觉得不对,应该是找人的,让大家静下来,没多久,真的听到有人拉长嗓音在呼叫一个人的名字。而且此时,已经反应过来的我,突然觉得打喔喔的声音好像我自己大哥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三头突然说,是在叫我的名字,又听了一句后,我也确定是我大哥找我。我的心突然紧张起来,半下午的时间,大哥怎么会进山来找我呢?莫不是在县城住院治病的三弟弟有什么事么?
正当我惶恐不安、提心吊胆地望着来路方向时,前方路口拐弯处出现的真的是我的大哥,大步流星、满头大汗的大哥转眼间就到了我面前,抬手就甩了我一巴掌,然后拉着我就往回走,边走边带着哭音说了一句:“弟弟死掉了。” 大哥的话,虽然声音不大,但我和一起捡桐子的伙伴们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一句话,对我来说,是晴天霹雳,直把刚刚还因为带同学来拣到那么多山桐子而兴奋的我吓呆了。我基本上是被大哥拖着上了大冬坑岽,清醒过来的我,甩开大哥,连哭带跑往村子里奔去。原来,正在生产队出工的大哥,得知我最疼爱的因白血病住院的三弟弟去逝的消息后,到处找我不到,母亲又坚持要找到我,大哥到处打听才知道我进山拣山桐子了,一路奔跑呼喊一个多小时才找到我,气急之下,才打了我一巴掌。
一路奔跑回到家里,家里却一个人都没有,隔壁的婶婶出来说:“不在家里啊,在河对面的禾猪笼。” 原来,按村子里的风俗,幼年夭折的弟弟,不能进祖屋,当天下午就要入土安葬。我继续狂奔到塅上,在河边就看见禾猪笼公路边上有一堆人。等我赶过去,看见三弟弟面色苍白、直挺挺的躺在板车上。大人们没有容我怎么悲伤痛哭,立即抬起弟弟放入一口临时赶制的薄薄的棺材,在半山腰挖了一个坑,把我的三弟弟,我最喜欢的聪明的三弟埋在坑里。
这是我青少年时代最黑暗的一天,也是最痛苦、最悲伤的一天。从河对岸回到家里到睡觉,我难过得一句话都没有说。傍晚的时候,帮我把山桐子背回来的三头,把我的山桐子拿过来给我时,我顺手把袋子扔到屋子角落里,连句谢谢都没有说,待三头转身离开后,我狠狠地踢了一下装了半袋子山桐子的袋子。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进山拣过山桐子,再也没有去过大冬坑。而且,慢慢的,村子里的人也好像也不再进山拣山桐子了。
每年清明节回家扫墓祭祖时,山上的山桐树都开满了白花,从十方到武平的公路两边,还有人工种植的成片桐子树,满山都是白色的桐子花,十分漂亮。家乡山上的桐子树依然年年开花,依然年年结果,但是,改革开放后,大家的生活好了,再也不用那么辛苦进山,拣山桐子去供销社换钱了。然而,少年时代与伙伴们进山的经历,进山的欢乐和那一天下午的悲痛,已成为永恒的记忆。
谨以此篇短文,怀念兄弟姐妹中,唯一一个因病早逝的弟弟,我亲爱的、聪明的好弟弟——建辉!
少年记忆(11)——拣山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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