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风流南宋》 第四章:宋词韵味之秦观的价值
艺凡:接前文,前文提到秦观。
易中天: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首《鹊桥仙》也是宋词中的名篇,最后两句更是常被引用。实际上,正如苏轼那首《水调歌头》一出,其他那些中秋词就被废了,此词同样让许许多多以牛郎织女故事为题材的作品黯然失色。它的作者叫秦观。秦观是苏轼的得意门生,也是享誉词坛的名家。后人对他的评价很高,有人甚至说:苏轼是遣词胜过抒情,柳永是抒情胜过遣词,遣词造句和抒情达意都好的是秦观,而且能够做到“辞情相称”的,也只有秦观一人。
艺凡:这么说,秦观的词比柳永和苏轼都好?
易中天:算是一家之言吧,但并非没有道理。比方说,秦观确实讲究炼字和炼句。尤其是四言的对仗,可谓佳句迭出。在这方面,他很下功夫。说起来这也是风气所致。我们知道,某些词谱规定开篇两句是四言的对仗。这就给词人出了难题,但同时也提供了机会。因为这两句如果出彩,那就像戏曲舞台上的名角挑帘而出闪亮登场,一个亮相便掌声雷动,将全场罩住。
艺凡:开篇吸引人。
易中天:再看秦观《满庭芳》的上片: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
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
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
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万点,
流水绕孤村。
这首词是秦观三十一岁时写给一位歌妓的,写的是送别城郊。
艺凡:无边的惆怅,便尽在不言中。
易中天:再说炼字,炼字不限于联句,也不限于开篇,比如:
销魂!
当此际,
香囊暗解,
罗带轻分。
这是秦观那首《满庭芳》下片的开头。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有学者解释为互赠信物。
艺凡:这样理解不对吗?
易中天:这当然也未尝不可,只可惜讲不通为什么要暗解轻分。事实上如果真是两情相悦,那么宽衣解带应该也在情理之中。相见时难别亦难。既然终成眷属无望,最后一次肌肤相亲岂非刻骨铭心的纪念?高潮是需要前奏的,事情很可能是这样:酒过三巡紧紧拥抱之际,为了留下念想,她悄悄解下了情郎的香囊,后者则顺势轻轻分开了她的罗带。这样一种怦然心动,这样一种情不自禁,以及动作的温柔和体贴,恐怕才最是销魂。因此前面这段话,也许要理解为倒装句。就是说,解下香囊拉开罗带那一刻,两个人都灵魂出窍了。
艺凡:暗解和轻分,实为传神之笔!
易中天:但,不是动词用得好,用得好的是副词,秦观也不愧为炼字的高手。只不过,这里面没有苏轼的痕迹,倒有柳永的影子。
艺凡:看来,新青年苏轼虽然“卷起杨花似雪花”,却其实应者寥寥,就连他自己的学生都不追随。
易中天:不过,秦观词中表现出的凄婉柔美,多半出自他敏感的天性,与许多婉约派词人的矫揉造作自作多情不可同日而语,必须另眼相看。事实上,如果说苏轼引领了宋词的革命,那么秦观便标志着宋词的成熟。更多的人将沿着秦观的路前行,不但继续柔情似水伤感如梦,而且越来越形式化和格律化。
艺凡:秦观还是字炼的好。
易中天:炼字原本为了传情。孟子说过,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读诗尚且如此,创作就更该这样。周邦彦却不仅是文害言辞辞害意,而且根本就是内容空洞。作为宋徽宗豢养的御用文人,他的任务是粉饰太平,哪有真情实感可言?就连清新淡雅之句也凤毛麟角,比如:
叶上初阳干宿雨,
水面清圆,
一一风荷举。
其他作品,则乏善可陈。
这就不是成就而是危机了。长此以往,艺术的道路只会越走越窄,宋词也只会像徽宗朝那样看起来花团锦簇,其实是泥菩萨,只不过那些感觉良好的士大夫浑然不觉。
艺凡:那怎么办?
易中天:历史当然不会这样。且听下回分解,幸亏还有辛弃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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