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的一天,老家的一位朋友找我,求我给老家的领导打个招呼,看能不能网开一面,不要收走他家那把弯刀。朋友说,派出所的同志都上门好多次了,连所长都亲自去了,做他父亲的工作,说那把刀属于管制刀具,群众反映,他父亲每天都背在身上,影响不好,必须没收。他自己也回去做过父亲的工作,说不就是一把破刀吗?要听政府的,交了吧。他父亲死活不让收,把他踢出了门,甚至对人家派出所的人说,要刀不可能,要命有一条。
我问:“就是我小时候见他耍的那把刀?半月型的,老人们传下来的?”
“是,就是那把,其实现在也没什么用处,在家还占地方。”朋友说。
我想起了那把刀,那把弯刀。
我出生的那个村,有好多人会武术,从我记事起,就经常在村里戏台前的广场上看人们腾翻跳跃、舞刀弄枪。朋友的父亲最特别,耍的是一把弯弯的刀,他父亲耍刀的时候,几乎附近的人都围着看,那刀耍起来真的就像武侠小说里描述的那样,身如游龙,势如流水,几米内都是那弯刀的影子,那冷气森森的刀影令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向后退。村里每年元宵节都要举办武术表演,他父亲的弯刀表演总是压轴大戏,总是掌声喝彩声最猛烈的。后来好像他父亲还曾经去县里表演,扛了一块大奖匾回来。
我在村里上小学的时候,经常看见他父亲背着弯刀,扛着铁锹、锄头去田里。好像是我上三年级的时候,他父亲给村里去牧羊,背着弯刀,挥着鞭子爬山涉水。听村里人说,有一天夜里,一群狼攻击羊群,他父亲弯刀一拨就冲上去,结果群羊安然无恙,有一只狼却倒在了弯刀下。我见过好多次他父亲背着或者耍着弯刀的表情,满脸都写着骄傲和自信。据说,他家祖上是羌族人,弯刀传了不知道多少代了。清末的时候,家里开镖局,靠着这把弯刀走南闯北。朋友的爷爷曾经是十九路军大刀队的,淞沪抗战的时候这把弯刀曾经砍过十几个鬼子,其中有一个鬼子军官拿武士刀和他爷爷过招,爷爷使出一招“月满人间”,幻化出36个月牙似的刀影铺天盖地劈向鬼子,那军官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脑袋就落地了。村里还有不少关于弯刀的传说,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自从听说了弯刀的一些事情,我对他父亲有了一种很特别的感觉,看见他父亲,我满眼都是羡慕。
是从哪一年起,举国上下卡拉OK多了起来?我们村里元宵节不在举办武术表演,换成了唱卡拉OK,后来,村里练武术的人慢慢就少了,大家有点时间就去一起卡拉OK。但是,他父亲依然把弯刀背在身上,戏台前的广场上依然能看见那把飞舞着的弯刀。再后来,唱卡拉OK的人也少了,年轻人都出去打工挣钱,村里再看不见人们摩拳擦掌,耍枪舞棒。我朋友就是那几年出去搞装修的。有一年过年我回村里,朋友来我家玩,满脸的不高兴。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大过年的被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父亲威逼利诱让他放下城里的装修公司回来练弯刀刀法。“现在的老人都这么傻啊,不挣钱,吃屁喝南风啊?弯刀能养家糊口?我早晚都要把那把弯刀偷出来扔厕所里。”朋友边说边揉揉眼睛。
朋友离开的第二天,我就给老家的一位领导打电话说了弯刀的事,我说那弯刀从形状上看属于管制刀具,但应该是少数民族的东西,可以让派出所的同志认定一下,如果有可能就不要收了。过了几天,领导就给我回电话了,说事情不好办,派出所的同志认定了,他家现在是汉族,不能按少数民族考虑,而且现在收缴管制刀具是上级严格要求的,他家里其它人也都同意缴出来。如果思想工作实在做不通,就只有强制执行了。
大约一个月后,我朋友又来省城找我,进门就从手包里拿出一万块钱,说实在没办法,自从弯刀被强制收走,老人不吃不喝,每天就是坐着发呆,还说什么“刀在人在,刀没人亡”,吓死人了。说什么也要想办法把刀弄回来,花多少钱都可以。我看见朋友着急的样子,马上又拨了那位领导的电话。我把情况给领导说了,领导说他再做做工作,看有没有可能。一周后领导来电话,说实在抱歉,刀已经没了,当地搞了个管制刀具统一销毁行动,弯刀和其它刀具一起进了锅炉。
这个消息我一直都没有告诉朋友。一个月后,收到了他父亲去世的消息。
那天,我站在老人的灵柩前,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看着正在烧着的一堆弯刀刀具,我满满的内疚。朋友低着头,把那本弯刀刀谱一页页拆下来慢慢放到火盆里。而我,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事过去好多年了。我经常回到村里,站在戏台前的广场上,看那些跳着广场舞的男男女女,或许他们不知道就是他们蹦蹦跳跳的这个地方,曾经有一位男人耍着一把弯刀,那一招“月满人间”一定比他们的舞姿惊艳多了。
那把弯刀一直在我的心里,我一直不想说,今天终于说出来了。
也许那不只是一把刀,还是一个人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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