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外公喜欢了一辈子的秦腔。这关中大地上的同黄土一样厚重的的声音，或许是那些老一辈人的集体式回忆。在我小的时候，很多次，我就那么远远看着他清瘦却不失挺拔的身影，铿锵有力地站在一群人中间，伴着二胡喑哑低沉的声音，唱一个满堂彩…….

我从小到大听到的最多的话是:你是个多余的。我不明白，一个人来到这世界上又不是他自己可以决定的，在他出生之前，他并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没有见过烟火的黑暗或许就希望永永远远就是这样呢？可那些大人们，指着我的鼻子，笑着说:“偏大的，向小的，中间加个受罪的。”我很想上去推开他们，可是我不能，一旦我回几句，便会有人说：“开个玩笑嘛。你这小娃，没出息，连个玩笑也开不得……”站在一群打笑的人中间，我的头皮不住发麻。连爸爸都说:“要不是你外公，你早就被送人了！”

是的，我从来没有否认过，没有我外公，可能就没有今天的我，我可能早已嫁人生子，或许会去远方流浪，又或者在大城市的灯光下望着回乡的路。我是那些年计划生育中被偷偷生下来的违反国家规定的本不应该出生的人。我，是个女孩。我的母亲无数次回忆往事：那天，我和你爸爸已经商量好要将你送给山王村的那户人，我们抱着你，站在大路上等着人家。结果，没等到人家，倒把你外公外婆等来了，你外公人长得高大，一把把你抱过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你们不养，我来养。”我就是这样免于被送走的命运。如胡适先生所说，倘使我以后能成为一个堂堂正正大写的人，我一定要感谢我的外公。

童年里，外公走到哪里都喜欢带着我，母亲多次不无嫉妒地说：“我们兄弟姐妹五人从小到大，你外公从来没抱过我们。”父亲说：“你妈妈是他最喜欢的孩子，他都没抱过。”听了这些话，我不禁一阵喜悦，因为我成为了外公生命中的例外。如果有一天，我们都能成为一些人生命中的例外时，那一定很幸福了。可外公抱我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我早就记不清了，可能我太小。连小时候学步，外公用自己的围巾系着我，拉着我一步一步往前走这样的事情也是从母亲口中得知。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他特别爱打麻将。他在村东头的椿树下的桌子旁坐了许多年，压在麻将下的用来给我买糖吃的零钱让我自小便黑了一口牙，新牙长出来后，我便再也不喜欢吃糖了。每个外公打麻将回来的夜晚，家中老旧的木门总会在黑暗中发出“吱嘎”两三声叹息，我外婆便搂着我在炕上说到；“二百五回来了！”我兴奋地跟着一块“二……”还没张开口，便被外婆一把捂住嘴，外婆笑着：“好娃，别说话！”外公进了里间，脱掉大衣和鞋子，上炕。他睡里面被窝，我和外婆睡外面被窝。自打我记事起，他的被子总没有完好的，和他的裤子和大衣一样，到处是洞，因为他喜欢抽烟，烟灰掉到哪里，哪里就是一个洞。

其实我很不能理解为什么上了年纪的外公和外婆要种八亩地，不是还有两个舅舅么？外婆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望着坑坑洼洼的地面:“那一年，我到山里看你太婆，在山上呆了三天，你外公就在下面耍了三天三夜的牌，把家里所有的钱都输光了，还欠了三四万。可怜？”那个年代的三四万，我想了一下，便默不作声地继续拿树枝在地上画画。

很早时我就知道外公是他们口中一个上了年纪的疯了似的大号赌徒，他还在60多岁耍麻将的时候被打击赌博的警察带走过，他被我的以爸爸交钱，请人吃饭的方式放回家过，可，那也不能掩盖他也是他们口中“能行人”的事实。

十几年前，在我还小的时候，村里什么大小事情，都有人来过问外公，红白喜事，尤其是白事，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实验唱戏的。戏台搭好，我的外公便穿着黑色的大衣，磨破了皮的鞋子，站在台上。一米八的大个子却清瘦异常。脚步稳健，眼睛永远注视前方，头从未低下来过。他站在台上，开口便是：“千岁进宫休要忙，听为臣与你讲比方。西汉驾前几员将，英布彭越汉张良。那张良背剑把信访，访来了韩信扶高皇。他同与高皇爷家把业创，在九里山前摆战场……”我不知道那狮吼一般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好！”“好！”底下不时有人鼓掌喝彩。我的大舅妈站在一群妇女中间，朝着地下“啐”了一口“爱唱戏？明儿给搭个戏台子，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我远远地看着，就在村东头望着村西头的外公，黑衣黑裤，指点江山，激扬戏腔。过年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敲锣打鼓，外公拉着我旁观，有人把鼓槌往外公手中一递“广叔，来！”外公让我站在一边，脱掉大衣递到我手上，露出里面的白衬衫和毛线马甲，花白的头发再冬日的白色阳光下瑟瑟发抖。“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那些敲锣的敲钹的和着外公的鼓点，不过是一群黑衣黑裤的老头，却都似喝醉酒了般，酣畅淋漓，响声震天。我看着被围在中间的外公喘着大气敲了有半个多小时停了下来，笑着说：“老了老了…..”那些叔叔爷爷一个个“嘿嘿”直笑“哪里哪里，广叔，跟当年一样一样地！”这便是我记忆中的场景。

小的时候我很好动，老是在家中翻东西，无意中翻出一张照片，外公戴着黑色的大框眼镜，穿着裁剪合体的黑衣黑裤站在一群人中间，手背在后面，背后是天安门广场和毛主席头像。我拿着照片兴冲冲跑到外公跟前“这是北京么？”“是!”后来，我听外婆说，原来外公当了十几年的村支书，那一年，他们去北京开会，这张照片便是那时留下。“你爷他，还见过毛主席呢！”“真的啊？”“真的！不信，你去问他！还有咱们家那个白色的上面有字的搪瓷缸子，也是那个时候发的。”很多年后早已痴呆的外公总是盯着那个搪瓷杯子发呆，我仔细观察过那个杯子，没什么特别的，不过，上面写着“毛主席万岁”。

慢慢长大，懂事后，我要回家上学。就像艾青在诗中写的那样，我成了家中的新客，但每个寒暑假还是会回到外公外婆身边。我伶牙俐齿是出了名的，有的人就说：“这娃，跟他舅爷一样一样的！”我成绩好，有人就说：“人家娃她舅家爷就是个能行人！”连姑姑有时也会说：“你外公年轻的时候，厉害的很！我便止不住好奇去问妈妈。妈妈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倒是父亲不住地说：“你回家时看见杨寨小学了吗？杨寨小学是你外公当支书时盖的，是这方圆百里第一所小学，当时的记者还来采访，报纸上都有他！”

“那时，人就穷的太太！没啥吃，没啥穿，我带领着全村人种棉花，棉花收了后，妇女就有东西做衣裳了，我…..”外公在毛主席贴画下，坐在椅子上摇着扇子，我坐在钢丝床上，正听得津津有味，汗水密密麻麻布在头上，正在择菜的外婆却突然抬头“别放屁了！你能行，你当支书这么多年，有多少钱？你看现在的支书，一个比一个有钱，你看你！一个月可怜拿那几十块钱退休工资，过的这穷日子，张狂啥？你当支书，当的是屁支书！”外公听了，便沉默不语。彼时我见情况不对，便赶忙转移话题：“爷，‘文化大革命’是啥?”外公愣了十几秒，眼睛望向天空“就是把人分成几派。”“啊？就这！还有吗?”“没有了…..”“哎~我觉的邓小平好厉害，让中国人富起来了！”“邓小平…...哼!你个小娃，懂个啥?江山是毛主席打下来的，毛主席，可是个厉害人！”他突然站起来，摇着扇子走出去，脚步有些踉跄，头都不回。从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进行过诸如此类的话题。

我上高中的时候，我母亲打电话过来说外公病的特别严重，却跟她说这辈子没啥遗憾的，就担心以后见不到薇薇（我的小名）上大学。当时我正在看网络小说看得不亦乐乎，听了后，眼泪全都掉到被子上。所幸后来外公无恙。可没过多久又听母亲说外公和外婆两人在家中嚎啕大哭，因为我的小舅妈不肯再跟我小舅舅好好过日子了。

我不知道外公这么些年是怎么撑下来的。大舅小舅，每人各自结了两次婚，前后两套房全是外公盖的。就这样我的大舅妈整天在后屋吵嚷这“老东西，怎么不去死！”我们家又一团糟，每年他都要在洋芋成熟的时节给我们背好大一袋子洋芋。他有两个弟弟，一个比一个光鲜亮丽，幸福美满，可我的外公，面朝黄土背朝天之余，也只能听听秦腔。他的收音机从不离手。外婆说他当年准备去当兵，可他妈妈拽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走“你是老大，屋里不能没有你，让老二去吧！”就那样，我的外公成了农民，他的弟弟成了兰州军区的军人。我特别想知道他在面对一地鸡毛时后悔过吗？应该有吧！但每当我看到他听着秦腔，唱着秦腔的样子时，我又不确定了。

去年的时候，外公得了老年痴呆，跟发疯一样，整天吵吵闹闹，吃饭时汤汤水水洒一地。这时，关于他更多的话从外婆和两个姨口中冒出：一个专制的暴君，说一不二，从不许别人忤逆他，他说过的话，定下的事情，没有人敢反抗。这跟我记忆中的外公不是一个人，我一直以为他有时严肃了点，却极为温和。我扶着他散步时，他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拄着拐杖，口水不住往下淌，一位伯伯吸着旱烟：“那么英雄虎威的一个人……”“老了，连猪狗都不如!”

痴呆后的外公

两个舅舅没有一个人管他，只有外婆前后张罗，我因在外地读书，长时间不能回家，有一次回去要走的时候，他翻出一个黑色的包让我带去上学，外婆把我拉到一旁：“那是他当年去北京开会时用的公文包，你肯定不爱，就骗他说你要了。”我点了点头。又有一次听外婆在电话里说，村里召集所有的党员开会，没叫他，他正伤心着呢，一个人，拿着收音机，拄着拐杖，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流眼泪。

我们关中人，一辈子都不喜欢外出，只喜欢这八百里尘土飞扬，也只爱吼秦腔，我外公就是这样。可惜，我已经不是那样的人了，我向往外面的世界，听欧美流行音乐，我从来不听秦腔。

记得外公最开始痴呆的时候，有一次，我正在写作业，他坐在我身旁，举起我的兔子笔袋，不住端详，我笑了笑：“我去年就用的这个，你还记得的不?”他没吭声，应该记得吧！那时我在一个大学学长身边补数学，每个晚上，不管多晚，他都要来接我，下大雨时，便拉着我的手，撑着一把大黑伞，路两边全是麦田，不时有青蛙的叫声，我那时已经16岁。远处村庄的稀疏灯火在雨中明明灭灭，外公突然唱起来“叹汉室多不幸权奸当道,卓莽诛又逢下国贼曹肆,赏罚擅生杀不向朕告,杀国舅弑贵妃凶焰日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