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可以停泊的港湾,那便是家了。即使风雨飘摇,只要念及家的存在,便会有暖流淌过心房。
然而对于孟佳来说,那是怎样的一种奢侈啊!
一
1
腊月初七的天很沉,很厚。
冷冷的风呼地一声刮过去,雪粒跟着就沙沙地落下来。
风是刀,雪是盐,在孟佳的身上过了一遍又一遍。
她站在起白了的院子里,任由来来往往的人们把她挤过来推过去。
这是爷爷的葬礼,很简单又很繁忙的葬礼。
孟佳很想去做些什么的,可似乎哪里都不需要她。她也很想跟姑姑大娘们说些什么,可匆忙的大院里,没谁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雪粒从天上落下,又从她脚边弹到一边。
孟佳觉得自个儿的棉衣四处钻风,好冷嘞。她慢慢挪到男人大鹏跟前,紧紧地挨着,感觉才好些。
“赶紧的,发什么愣呢?你俩赶紧找地儿站好,要拍全家福呢。”大哥冲着他俩喊。
大哥孟奇是大伯家的大儿子,比孟佳大四岁,很能干,是孟家新一代管事儿的。
他从小挺疼爱孟佳的,只是现在,兄妹间话越来越少。
“赶紧的,都往一块凑凑,拍完就吃饭去了。”他挥着手吆喝着,“趁今天人齐,以后就难得这机会了!”
院子里的人开始往一块聚,漫不经心的,又乱哄哄的。
“小不点儿们,蹲前边来。伯,娘,叔们、婶们、姑、姑父们,坐第二排,孙子辈的、老表们看着往后边续上吧!”孟奇站在最前边喊着。
孟佳想站二姑后边。
二姑最疼她,把她当亲闺女看,但二姑后边站了两个表弟。
她又望向小姑那里——小姑身后站了表弟和表妹。
三姑身后也站着她自己的孩子。
孟佳看了一圈,挪到第三排最外边,贴着大鹏站好。
终于,一堆人站出了形状。
“看这里,”大姑家表哥拿着手机对准人们,喊,“来,一、二、三,茄子——”
2
孟佳接到报丧电话时,脑袋嗡地一下子,接着眼泪就出来了。
前天接到三叔电话,说老爷子早上睡,晚上也睡,总睡不够。
孟佳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让三叔把电话给爷爷。
“爷,您好好吃饭,等着我。过几天我就回去,陪您过年!”她扯着喉咙喊。
“听不见呐,听不见!”老爷子含糊不清地吵吵,“不中了,该找你奶去啦!”
孟佳咬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盘算着过两天就回去,好好陪爷过个年。
可世事不是你能掌控的!孟佳握着发烫的手机发呆。
“你怎么回?”三叔问。
“总会有办法的。”她抹着眼泪看着床上三个月大的孩儿说。
孟佳打电话给同在一个城市却一直不曾联系的大姑,约好了一同回去。
表哥开车带着大姑和姑父来接她和大鹏。
车上的大姑头发花白、眼袋下垂着、脸上长了不少的老人斑。
她越来越像奶奶了!连眼神都那么像!孟佳吃惊地想。
“老了!大姑老了!都七十了!”大姑抓着孟佳的手说。
七十!不知道七十岁的大姑失去老父亲的心情会是怎样?会和所有失去父亲的人一样么?孟佳看着大姑,心里又有了一丝的释怀——九十二岁的爷爷不用再住在又黑又臭的牛屋里了,也不用为三叔种不好地儿着急上火了,更不用为用不上电而面对那没有尽头的黑夜了。
爷爷解脱了!孟佳这么想着,就没那么难过了,却感觉堵得慌。
“哎呦——”大姑捶着胸口呻吟着。
孟佳瞥了眼大姑,很快就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可耻,就赶紧低下头。
天阴沉得要掉下来,被挤压的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冷硬的高速公路被起了的大雾吞了去,模糊不清。
表哥看着前边闪烁的车灯,把车速降下来。
高速上堵车了,堵得就像孟佳的心口。
3
车子吃力地爬过寨河的桥,碾在路面的石子上,颠簸得让人胃里直翻腾。
孟佳有两年没回来了。
还是那个露缝石桥,还是那个坑洼的土路,还是那个小小的,沉寂的村庄。
夹在大刘营和大王村的中间的白庄,就像颗痦子。那一层又一层黑黢黢的大杨树,是立在痦子上一根根的汗毛。
现在,它的沉寂被吱吱哇哇的唢呐声吹破了。
孟佳的心又重新沉重起来了,为爷爷的去世,更是为一种叫的孤单的滋味。随着奶奶和爷爷的离开,她在这个村子里似乎找不到落脚点沉下来。
“我可怜的爹呀——”车刚停稳,大姑就哭喊着推开车门,往设了灵堂的房子跑去。
孟佳的眼泪也涌了出来,包好孩子跟着下去。
堂嫂伸过手来接孩子。
孟佳闪了一下把孩子放到小婶的手里。
堂嫂愣了下,问咋了。
孟佳没有说话,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躲开嫂子,大概是觉得大伯一家都不喜欢她吧。
她垂下眼睛跟在大姑的后边,快步奔向灵堂。
磕头的时候,孟佳想起答应爷爷陪他过年!这是出嫁后第一次主动要陪回来过年的!以往都是自己食言,现在,老爷子食言了!他再不会弓着腰颤巍巍地跟在她身后说:你又哄我了,总是哄我啊。
悲从心来,孟佳把头磕在地上,哭着喊:“咋不等我回来陪你过年!”
我等了好久了,好久,等不动了!孟佳听见爷爷说。
“对不起!对不起!”她的头再次磕在地上,梆梆地响。
4
孟佳接过邻居七婶递过来的白布,长的绑在头上,短的扎脚脖上。抬起头的那一刻,她看见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脸。
四叔!是十年没有音信的四叔么?孟佳心里一阵激动,却又不敢前去相认,因为那张脸是那样的苍老而憔悴。
孟佳不会忘记,自己的名字就是四叔给的,自己能读到高中也是四叔供的,也可以说,自己的现在,是四叔给的。
四叔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有自己的工作单位,有自己得幸福小家。他回乡创业,全是为了这个家和读书的孟佳。但他为什么突然离家出去,十年杳无音信,孟佳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奶奶说过,做生意赔了的,这里边有大伯家投的钱。
不管什么原因,只要四叔能回来,其余的都不重要了吧!
见对面那双眼睛刻意躲闪着,孟佳就收回了目光,看了眼冰棺里安县地睡去了的爷爷,心想,若那是四叔,爷爷必定可以安心地上路了。
“妮,娃娃醒了呢,在闹呢!”三叔过来喊。
三叔的脸上不见悲伤,甚至有些——亢奋。为什么呢,是因为爷爷的去世还是因为可以在大伯这干净又宽敞的院子里进出自如呢?!孟佳懒得去想,逃似地离开着一团麻的的沉闷和悲伤。
小婶正抱着哭闹不止的小豆子,见孟佳过来,就一把塞她怀里。
孟佳奶着孩子,问小婶,爷爷灵旁的那个是不是四叔。
小婶说:咋不是,可算回来了,要不是你爷不在了,谁知道还会不会回来呢。
孟佳一时语结,心里说不出的酸楚。
呼通呼通!狂躁的北风扯着小叔家的窗户在墙上来回地撞,撞在孟佳心尖上。
5
要送城了,伯父家偌大的院子里站满了人,乱哄哄的。
孟佳想找个能靠近的人挨过去,却发现到处都露着风的冷,只好拉着大鹏站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
大伯和姑父他们灵堂的一侧,都黑青着脸别着,谁也不看谁,噗嗤噗嗤地吸着烟。
“能不能把我姑父葬下了再说!”表叔带着怒意说。
大姑父把二姑夫拽到一边,用力拍了拍他肩膀。
外边的鞭炮响了,堂哥孟奇的儿子和小叔家的小堂弟抬着纸扎的轿子过来,掀起轿帘喊:“爷,太爷,上轿了。”
唢呐吹起来,悲切的调子钻进厚重的云里,又掉下来,砸到儿孙们心里。
送城的地方不远,就在西边的石桥那里。
“爹呀,我苦命的爹呀!我不得见的爹呀!”二姑哭着喊着一脚高一脚底地走。孟佳赶过去搀着她,心里疼的搅在一块却哭不出来,使劲抽着鼻子才掉下泪来。
送到石桥边烧了轿子,就不能再哭了。
孟佳从泥地拉起二姑和小姑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想看看爷爷是不是坐上轿子去找奶了。
晚上她给守灵的四叔端饭。四叔拉住她的手,哽咽着说:“这个家里,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
孟佳摇摇头,想说那我奶呢,我爷呢?他们等了你十年啊!但不能说,她知道四叔的心里承受着很重很重的愧疚和自责。
6
盖棺的时候,孟佳看见四叔扒着棺材拽着爷爷的衣角,呜呜地哭得像个孩子。二姑和小姑哭得声嘶力竭。
这会儿,他们都是孩子,失去父亲的孩子。
孟佳的心被哭声喊声弄碎了,却流不出泪来。
“看看你!早叫你回来的!你一直说忙忙!”弟弟孟闯看着爷爷青灰的脸埋怨她。
孟佳把头埋得低低的,想找个地缝,或找到后悔药。
出槟的时间到了,孟佳跟在队伍的后边。
一步步接近墓坑,她知道爷爷终是不能再见了的,于是落下泪来,张着嘴巴不知道怎样能像二姑那样哭喊出来。
乌黑的棺材被吊机吊着放进墓坑,等孝子铲下第一锨土,推土机便开过来,轰隆隆地填平了去。
“回了!”村里管事儿的人喊着。
“那个就是佳佳,他爷一走,这丫头更不会回来了。”看热闹的人指着孟佳说,“真可怜!”
她把头埋得低低的,踏着麦子棵逃似跑了回去。
小婶悄悄告诉孟佳,大伯要分爷的地,还说二姑贪污了老爷子卖牛的三千多块钱!二姑说这钱给二老看病了。
孟佳瞪圆了眼睛问,爷一直是三叔养着的,地怎么分?奶和爷生病都是二姑张罗伺候,没见谁拿过钱出过力啊!那时候没见谁提钱的事儿呢,这会儿想起来了!
孟佳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评论什么,公道自在人心,都看着呢。
7
临走前,孟佳跟大伯说:“伯,我走了,有空我回来看你们。”
“想回回,不想回拉到!”大伯把脸撇向别处。
孟佳抱着孩子的手抖了下,咬了咬嘴唇。
“你伯的意思是让你回来的,知道吧。”四叔赶紧说。
孟佳笑了笑说知道了,便慢慢地退了出来。
车上,大姑看了眼孟佳,说:“佳佳,你一直没去看你亲妈?”
孟佳摇摇头。
“为什么?你该去看看她的啊!”大姑又问道。
“我的家在,在这里。”孟佳看着手机里的全家福低声说。
以前是,以后还是不是呢?孟佳被北风吹起来,裹在雪粒里飘过来又甩过去,凝望着那埋葬了温暖和亲情的土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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