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江昭和】
雨恰停,天方晴,风正暖,花正香,心正安定。
踩着令人眩晕的光影,以及绵密的桂花香,看完一部纯粹为着逗乐观众的电影,这些世俗而烟火人间的欢喜,不高山流水,不谈笑有鸿儒,然而由心而发,天时地利,彼此适宜。一切都恰如其分,是最好的时机。
在空间里看到同学发的心情。在长江此岸,看着夜幕笼罩的,彼岸的故乡,虽则目光可及,到底隔着东流去汹涌不息的一江水,勾起满腔的乡思。恰逢月圆时节来临,人间万姓仰头看,不知多少人会兴“遍插茱萸少一人”之感。想着对岸的亲朋,恨不能插翅而纵横飞去。“此水几时休”,此念何时已。但愿君心,常似我心,定然不相辜负,此刻长夜寂寂,将你惆怅凝望的情意。
兴许乡思的羽翼扫过了我。夜半梦见少年时,老屋门前的手动水井,一声一声,一把一把使力,呼哧呼哧声响,清凉的井水汩汩而出,舀一把润喉,多少畅快。或者干脆堵住泄水口,让水自己流过自己,自己淹没自己,自己拥抱自己,积聚在水池里,满满当当时,将一日疯闹,挥汗如雨的头脸,一猛子扎进清凉的水波里去。无限安抚鱼贯而来,似晚风的抚触。世界瞬即宁谧,唯有清清水波滑过脸颊的质感在漫漶,轻轻荡涤着面庞。睁开眼睛,看水里的世界,仿佛透着浅绿,或者是轻蓝,有些无明细小物质在眼前四处飘荡,游动。这样的一憋气往往不能持续太久。抬起头,才知肆无忌惮呼吸氧气的无上幸福。才知这世界如此值得亲近。
万物归宁,都有一个可亲可爱的名字。而父亲,挥汗如雨砍着门前生长繁盛以致猖獗的藤蔓或者灌木植物。姐姐在身后,抱着邻居家两三岁的男童,小孩咿咿呀呀,说着支离破碎,词不成句,句不成篇,自己才懂的言语,童言本来无忌。目光清明,闪烁着波光粼粼。
一个人一生中,天真烂漫,与世无争的流金岁月不过这么一段日子。之后渐渐顽皮,与父母较劲,为学习发愁,皮肤变得粗糙,心灵布满灰尘,眼神不再纯净。渐渐与纯真告别,仿佛后会无期。看着年少无知的孩童,便觉着他们的美,与终将沦落成无色无臭,无趣无味的成年人的可惜。
小王子的美丽,在于他在每个人的心里,永远年幼浪漫,永远纯真无暇,永远怀有爱与希望,永远念着他的玫瑰花。因为他不会长大,他超脱了现实法则的千篇一律,不容质疑,所以引人纷纷憧憬爱惜。
想念时,想念便是所有的理由与契机,想念便是唯独能够不容任何代劳与置喙,全权独自,亲历亲为的事情。重如浪涛,一浪推一浪,轻如尘埃,处处可漂浮。
想念一个人,和想念一个地方,质感是不一样的。想念一个人,会横生无限冲动与热情,似品尝香草冰淇淋,或者红酒巧克力,甜滋滋,往往还夹杂着淡淡苦涩与沉醉。而想念故土,便如一只远行的鸟,怀念它的巢窠,油然而生一种不容侵犯的安定。
知道水河澹澹,终究百川东到海,知道枝叶葳蕤,他日落叶归根,知道走得再远,背后都有整洁而熟悉的一张床,一扇窗,堆在角落里的一叠书,知道母亲的饭菜,总是控制不住的将盐多放,而那时而咸得下不了口的煮面,此刻犹自多想尝一尝。
一想起家人啊,我的这张皮包骨头的瘦脸,就浮起春水初生般的菀尔一笑,心里处处都明媚,处处都是瓜果飘香,青草浮绿水的好地方。
想起母亲,便翻出了好久以前的片子,李安的《卧虎藏龙》看一看。母亲看的是小说,里面有她念念不忘的玉娇龙。这样带着一点乡思的情愫看着电影里的风光,竹海阵阵,白衣飘飘,黄沙滔滔,戈壁荒凉,是我梦里的江湖模样,也合该是玉娇龙心心念念书里看到的英雄儿女的江湖。
江湖,合该是与心上人踏歌驰骋,打马过红尘。然而,书里的是传奇,脚踏的才是江湖。玉娇龙,她死于一场江湖梦。侠肝义胆,英雄儿女是假象,真的是恩怨情仇,争斗厮杀。江湖中人,个个有个个的坚持。要么长乐无极,要么玉石俱焚。她选择了后者。
武当山那轻盈而万事成空,不带一丝留恋地一跃,是苍凉的姿势。
母亲曾说,玉娇龙名字美,意气风发。可惜薄命,一跃出崖。她说她深爱着自己的师父,仙风道骨,英姿飒爽的李慕白,她自然是追了李慕白而去。而我却窥到玉娇龙的失望,倦怠。这江湖,风波起,原来有差。她的憧憬,盼望,全是年轻的梦话。如《修女传》里的赫本,去天主教堂做场梦然后归返红尘。原来,并无所谓神圣。生命,终究百孔千疮。
母亲何尝不深深爱着江湖里的英雄儿女,她至爱影视剧里的大侠,豪情壮志,一步一声吼,大嘴喝酒,大口吃肉。她说若是时光倒流,重做一回人,该当一笑泯恩仇。
我深信有一些东西,如宿命轮回一般,会在后代的身上得到照映与显现。我的羸弱而清瘦的身躯里,流淌着的,是和母亲血浓于水的情怀。为此,每每过年过节,在家与母亲谈笑风生,总免不了来一场言语上的穿越之路。
今年过年时的朋友圈,记下这样的片段:
“清晨起床早。妈洗衣,我端小板凳坐一旁。无故生念。问妈,在您女孩儿时的年纪,读金庸,会仰慕谁?不限男女,母亲不加思索,脱口而出,‘黄老邪!最欣赏黄老邪!不消说。’‘何故?’‘特立独行,出场神不知鬼不觉,嘴边一支玉箫。不知多风流倜傥。’忆起知交里欣赏欣赏他的也不乏其人。可见人同此心。一句笑语。英雄所见略同。‘其他?’‘自然是杨过,对小龙女情深,一等十六年,旁人哪及得上他半分?’兀自诵起《钗头凤》,忙不迭打趣她,老本经,念了多年。也不厌。‘却不喜穆念慈,总一副哭哭啼啼怨妇模样,看着便心慌,不喜欢。’问我。思忖半晌。答瑛姑。至情至性。为爱生勇,为求始终,奋不顾身。独身这样久,柔弱女子,研究奇门遁甲,不知耗尽多少苦心,真正令人心折。‘真纳罕这样锦绣宫妇偏偏喜欢老顽童,成日疯疯傻傻。’‘话有讲,萝卜青菜,各人各爱。偏你在家,才有这一顿好讲。旁人谁听我?各自只顾揣线绣花。生来不会。亦懒待学。’口气中不无惋惜。‘我爸呢?’‘趁早休提,对牛弹琴。’不禁莞尔。母亲家贫。却爱读书。替人家卖蔬菜。读人家的书。资源有限。却珍惜无比。原来,性子里这一点执拗,并非追溯无因。母亲对武侠小说里的人物,有自己独到的一套审美标准,而往往令人拍手称快,心悦诚服。我喜欢与母亲谈这样的天,虽然她时常抱怨,正经事不说,知冷知暖,贴心贴肺的话不说,这些神神叨叨,捕风捉影的东西你每每不离口,我只会心一笑。分明聊这些,永久不会生出矛盾重重,没有犯错的余地,不会横生枝节,而且时时有不期而遇的火花,这是我钟爱的聊天经历。
另一则如是:
“妈是典型中国妇女。事事挂心头。嘴上亦不空闲。不吐不快。搁在心里小事化大。便揶揄道,妈,像你,千头万绪,说不完的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她转过脸,一副认认真真情态。‘别说,你可看过这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优越感十足。‘看过,怎么没有,女子命运悲苦不知多凄酸,跳河自终。当日十分动容。’母亲一脸惊异,措手不及。‘我女孩儿时看得电影,你竟看过。奇了怪了。’瞬间志得意满。一阵好谈。细想,任一段关系维持,须得相互容忍迁就。年龄鸿沟恒在,你一步,我一步,总会近。成天嚷着交流障碍,光望洋兴叹,偏偏不思行动改变局面。才真正可悲。题外话。真愿意见别人一脸刮目相看模样。实实在在收获成就感。不多不少。一分两分,聊胜于无。”
自然我亦有毫不讲理,叛逆不从的时期。但母亲从来无限包容,我方醒悟一个人的可恶可以到那样令人束手无策,咬牙切齿的境地,而另一个人的包容与体谅,可以忍气吞声到低到尘埃里。
母亲常常回忆往事,她说,想想你幼时的任性,让人分毫不省心,然而,彼时不知多可爱讨喜,如今仿佛变了个人。岁月将你偷走了去。
“家长眼里孩子是否总也长不大。随时需要提醒加餐添衣。忆起幼时趣事如数家珍仿佛昨日。记得这样牢不知花费多少气力。偏偏舍得用心。叫人既感且佩。说起我种种‘恶行’。仍心有余悸。唏嘘不止。凌晨两点哭闹要去街上。下雪天光着脚踩雪。一个不留神消失了影睡到人家的沙发上。不知道多烦。操碎心。一刻不消停。心里难以置信。果真?竟有这样风光旧时。全不似人家孩子仿佛摇篮里睁眼已能上学。哪来这许多既爱又恨回忆。是我的幸运。今时不同往日。感叹一句,‘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外加称赏怀念。彼时你不知多圆润可爱。哪像而今,瘦成这样。无怪我,全是岁月偷了去。”
回忆过往,就仿佛走过一段漫漫长路,回头望,那是坎坎坷坷,多歧路,不知今安在?点缀着无尽黑暗,然而星罗棋布,分明一路有一路隐隐约约却闪烁璀璨微光的星辰。那是亲人的衷心陪伴。有这个回得去的港湾,任红尘多少跌宕陡峭,都有源头活水,川流不息。
我们似乎习惯,且行且回望,却时而忘记惜取眼前人。如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作品《暗店街》里,失去了前半生记忆的男人,一路抽丝剥茧,一丝不苟,小心翼翼,寻觅自己的前生。
我们都是匆匆掠过红尘的旅人,一边迎向既定的枯萎宿命,一边一路拣拾时光的杯盘狼藉。留不住的,渴望留住,事与愿违,留得住的,日长月长,聚散如风。即便寻找到从前的蛛丝马迹又何用,原来岁月忽已晚,那些早已是前朝的旧事。强制拼凑,难免留着密密麻麻,斑斑驳驳的裂缝,刮着时光冰冷无情的风。一声声告诉你,今时昨日,各自天地,两相珍重,切勿挂念。而眼前人,却是分秒必争,时时刻刻,一日一寸地老去。莫将满腔丰盛的爱意,错付无法匹配的归期。
匀出你宝贵的光阴,爱那些正当好年华,而值得你爱的人。
【千言万语不如给妈打个电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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