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二年,苏轼与弟弟来到了京城,参加国家公务员考试。他们才华光彩耀目,震动朝野,许多人预言他们即将走向人生巅峰。譬如当时的文艺届导师、民谣大师欧阳修,在看了苏轼的作品后,毫不避讳地表示:“棒棒棒,我这番位该让出来了,出人头地看好你!”[1](欧阳修《与梅圣俞书》:取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但谁也猜不到,这个刺头小青年,会成为日后的乐坛新势力,带着他的重金属摇滚,为歌坛乃至整个文艺圈开辟一片新天地。
当然,后来欧阳老师批试卷,批到苏轼的,以为是自己的学生曾巩,为了避嫌,暗搓搓把第一名改成了第二名,神坑。
欧阳老师:尴尬搓手.gif
苏轼:委屈.jpg
就这样,年轻的苏轼正式加入了北宋文艺大家庭,并对歌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此时的乐坛,刚从宋初的荒芜中走来,正是群星闪耀的辉煌时代。当代乐坛教父,当属歌坛浪子,情歌圣手柳永(代表曲目《雨霖铃》:“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另有情歌婉转的晏殊大佬(“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向民歌取材的欧阳修老师(“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歌舞老干部张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等等各领风骚。他们笔下流淌出的美妙歌词,代表着11世纪上半叶文学的最高成就,代表着乐坛主流的发展方向,代表着最广大北宋人民的审美趣味。在21世纪的人类看来,他们的作品,显然存在画风略显雷同的问题,但是在那个时代,词就是这样写,歌就是这样唱,谁能想到还有别的玩儿法呢?
苏轼说,我啊,我。
其实,在情歌飘飘的词坛,曾有一位另类作词大手范仲淹。他写“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这样的伤感情歌,也写“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这样的非主流歌曲。这源自他的工作,打仗。当时边境的流行民歌这样唱道:“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
老范,猛人啊。
可苏轼是个儒生,他背着书笈,从蜀地来到东京,年轻的人生都在书山墨海中跋涉。天赋神力,让这个天才的书生举起如椽巨笔,击破那看似高不可攀、华美绝伦的艺术穹顶,打开一片风雷激荡的崭新天空。
工欲善其事,首先要解放和发展生产力。彼时的文坛,写词地位不及写诗,歌词常见于娱乐版,而不是艺术版。大家都是文艺圈混的,同根同族,是“诗之苗裔”,又“自是一家”,凭什么看不起词啦。于是,苏轼同志提出了词权运动,撑宋词,反歧视。地位要平等,待遇要相同。
首先,诗有题序,词也可以有。
他的《水调歌头》,妇孺皆知,脍炙人口: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丙辰中秋……兼怀子由。”这种写在词前面的话,就是序。其实这种小贴士并非苏轼的原创发明,最早的题序应该是老干部张先首创,在词前简单地标一下时间地点,打个tag。苏轼把它彻底发扬光大,在词作中大规模使用标题和小序。
于是,今天我们读到《水调歌头》,会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那是丙辰年(公元1076年)的中秋,一个本应团圆的寂寞之夜,词人望着密州的天空出神。他已经喝了一整夜酒,醉得厉害。凉而透明的月亮照在身上,他想起自己亲爱的弟弟。他们在少年时代朝夕相伴,从不分离,却因踏上仕途,沉浮宦海,竟已经七年未相见了。他趁醉落笔,如同屈原与李白做过的那样,向着浩茫天空发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此世,此情,此境,此人,方得如此绝唱!
到了宣和年间——这已是宋徽宗的最后一个年号,有一位叫袁绹的歌手,在歌坛的地位可以与天宝年间的李龟年相比。假如北宋要开奥运会,主题曲一定要找他唱。袁老师回忆起,当年,曾经有个中秋之夜,苏轼和他们一起去爬金山。天幕四垂,一望无际,只听见江流汹涌,只见月色如画。袁绹便唱起这首《水调歌头》,苏轼跳起舞。多年后,他把这段回忆告诉了蔡绦,蔡绦感叹:“文章人物,诚千载一时,后世安所得乎?”[2](蔡绦《铁围山丛谈》)
到了《水浒传》里,张都监叫他的养娘出来,唱个“中秋对月时景的曲儿”,玉兰姑娘一张嘴,便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千载以来,从学者到文人,乃至民间百姓,从不吝惜对这首词的热爱与赞美。
解决了题序和用典等配置问题,还有软件问题。写什么,怎么写。当时的词坛怎么玩?大家拍拍手,唱唱歌,应曲而作,快活快活,“谑浪游戏而已”。[3](胡寅《向芗林<酒边集>后序》) 一个词牌,代表一种旋律,填上词,翻唱起来,这就得了。苏轼想,不好不好,太浪费了。
有什么是诗能写而词不能写的吗?没有!
你说没有就没有,你行你上啊。苏轼撸袖子就上了。
此时的词,大多主人公是痴男怨女,环境是酒店花园,别墅卧室,天上人间……苏轼决定挑战一下。
他写生活日常,写人生思考,写学习工作,写人与自然,写大农村,写小市民。
“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这是郊游。“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这是咏志。“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道逢醉叟卧黄昏。”这是歌颂田园风光的乡村音乐。“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这是热血贲张的摇滚!
因为苏老师啥玩意都写,还搞出不少乱子。
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苏轼谪居在黄州。他先前倒了巨型大血霉(乌台诗案),惨得无以复加,好容易喘匀了气,就想旅旅游,散散心。一打听,黄州有个地方,叫赤矶(bi)。他老人家一听,哎呀赤壁呀!走起!到了地方,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太震撼了。当年的枭雄人物,如今已化为尘土。感慨之下,提笔写下《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念奴娇的名字,来自唐玄宗时的著名女高音歌唱家,能“响遏行云”的念奴老师,曲调高亢。配上苏轼“挟海上风涛之气”的歌词,歌唱起来,如穿云裂石,令人心神震荡。太刺激了。
曲坛大佬元好问夸赞它:“词才百余字,而江山人物无复余蕴,宜其为乐府绝唱!”
词人胡仔称赞它:“东坡大江东去赤壁词,语意高妙,真古今绝唱!”夸完了,又犹犹豫豫来了一句,“……可是岳州也有,不知道到底是哪个?”[4] (胡仔《渔隐丛话后集》)胡老师不幸言中了,当年苏老师去的地方,叫赤鼻矶。红鼻子石头的意思。跟赤壁无关,跟曹孟德周公瑾更没关系。然而前有《念奴娇》神词,后有前后《赤壁赋》加持,山寨转正,黄州赤壁正式成为古代5A级景点,至今仍需35块大洋的门票钱。
还是在黄州,他又搞事了。贬谪的生活实在苦闷,苏老师开荒种菜,起名叫“东坡”,因此自号东坡居士。这一天,他喝多了,唱歌一首:
临江仙·夜归临皋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喝多了,一番脑补,写完了,心里很爽,于是痛快地唱了几遍。可是苏老师的粉丝实在太多,随时有人尾随偷拍录音抄写。第二天,这首歌就迅速传播了出去,并迅速变形进化成了谣言,酿成重大舆情事故。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完啦!苏学士跑路了!谣言终于传到了郡守那里,郡守一跃而起,完蛋了!假释犯跑了!我怎么办!郡守一路狂奔到苏轼家,破门而入。苏老师正睡成死猪状,鼾声如雷。
郡守:好生气哦还是要保持围笑。
虽然苏老师因为写词闹出不少幺蛾子,然而最不能忍的,还是他的词作本身。面对苏轼这些啥玩意都写的作品,乐坛圈内就有人说话了,老哥,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弄啥嘞?
苏轼翻翻自己的词,没啥嘛:“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5](苏轼《与鲜于子骏》)(他还呵呵!)
苏轼府上有一个唱歌挺好的幕客,内行人,那问一问吧,苏轼问:“哎呀,你觉得我的词跟柳永老师的比怎么样呢?”这位幕客估计跟老板混得挺熟,就实话实说了:“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棹板,唱‘大江东去’。”[6](俞文豹《历代诗余引吹剑录》)
这是好话赖话?放在当时的舆论环境下,类比起来,大概是这么个感觉,一位先生,演完了一幕莎士比亚,问观众:“哎呀,我演得怎么样啊。”
观众说:“哈哈哈,颇有郭德纲老师风采!”
找打呢。所以苏轼当时的反应是“公为之绝倒”,笑昏古七。
总之,当时的许多乐评人都觉得苏老师在搞邪教。苏老师的作品,还有一个问题,让他们非常无法忍受,居然会出现不合音律的事故。苏轼要带着他的词弯道超车,从音乐的附庸中独立出来,搞转型发展。音律诚可贵,自由价更高。偶尔写跑了,假装看不到。
苏轼内心独白:唱不了就唱不了,写爽了最重要。
叶嘉莹就很理解苏老师这种行为:一般BGM已经hold不住他了[7](吴曾《能改斋漫录》:“曲子中缚不住者。”),上一个爱这么玩的,是唐代著名诗人李太白。下一个这么玩的,是明代戏剧教主汤显祖,他曾经公开叫嚣:“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苏轼要是听了,估计要给他打call。
对于不合音律的原因,有人谣传“苏X不懂音乐啦”。可是,苏老师的确亲口说过,自己平生有三个死穴,下棋,喝酒,唱歌儿。不会唱歌,我也很绝望啊。[8](彭乘《墨客挥犀》)
伴随着越来越残酷的命运,苏轼不再计较自己是不是五音不全了。噩梦般的贬谪生涯,占据了他的半生,人到暮年,终于被远远踢到天涯海角,真正的天涯海角,海南。宋代的海南,没有旅游热也没有买房潮,只有荒凉。于是苏轼开始唱歌。
他每天戴着自制的椰壳帽,背着大瓢,在田野间溜达,嘴里唱着他写的《哨遍》:
任满头红雨落花飞。渐鳷鹊、楼西玉蟾低。尚徘徊、未尽欢意。
君看今古悠悠,浮幻人间世。这些百岁,光阴几日,三万六千而已。醉乡路稳不妨行,但人生、要适情耳。
唱着唱着,迎面走来一位老婆婆。老婆婆认得他是名满天下的苏学士,便对他说:“学士昔日的富贵繁华,是一场春梦啊。”苏轼听了,会心一笑,称呼她春梦婆。[9](叶申芗《本事词》:有老妇年七十,谓坡云,内翰昔日富贵, 一场春梦。坡然之。里人呼此媪为春梦婆。)
宋末,苏轼的作品一度遭到禁毁,结果越禁越火,几乎变成国民神曲。即使在宋金战争时代,他的作品穿越火线、烽烟与国界,在辽国,在高丽,在不同种族、不同国别的人口中传唱不息。
有宋一朝,巨星苏东坡,携他的铜琵琶、铁棹板,登高而歌,在文学史上留下一段震撼至极的重金属摇滚乐,开启了乐坛新的金光大道。
作者:闲相饮
古人很潮,带你看有趣的历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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