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麦子尽数倒下，一种久别的空旷让小伊觉的浑身轻松。
风从远处吹来，味道发生了变化，不再只是阳光下麦粒的香味，还惨杂着一股被搅碎的麦糠的哀鸣。小伊很奇怪，鼻子能胜任耳朵的工作，将植物的体味提炼，升华成一种令人动容的情绪。不管是鼻子耳朵谁在作祟，小伊就是感受到了田野里充斥的这种哀怨，初夏的勃勃生机中这种感情显得很不合时宜。
也许我还能听到更多声音，毕竟麦田里丰收的喜悦转脸变成了柴禾遍地的哀伤。小伊这样想着就闭上眼睛竖起来了耳朵。除了远处河岸上隐隐约约的机械声，小伊耳边回响的更多的是枝头柳叶的声音，这声音微风中很轻柔，如窃窃私语。
“如果妈妈还在，说话的声音是不是也这般让人舒心呢。”小伊这般想着，意识便循着声音走向了柳梢，他开始排除一切杂念，柳叶的声响便也越来越大。
“妈妈会跟我说什么呢？不知道有没有想过我？”
柳叶摆动声音像一种乐曲，小伊觉的这是妈妈在唱歌，小伊觉得自己站在了树的最高处，这里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田间走动的农人，远处的村庄和村庄中遮遮掩掩的杨树丛。那些白色蝴蝶有一些还在，它们聚集到一起，像一条白色的哈达，在头顶的南北两个方向间蜿蜒而动。蝴蝶们似乎也在说着话。话语中夹杂着呼沙，呼沙翅膀挥动的声音。
“连续三天没休息了，我们去那棵柳树上打个盹吧。”
“不知道厉害的傻小子，等你知道了大火燎原的厉害，你就顾不得累不累了。”
“可是我就是想打个盹，今夜有月色，可以晚上再走，现在太阳太厉害了。”
“蝴蝶哪有怕太阳的，它可是我们的灯塔，没有它我们都得迷路。”
“月亮也是灯塔，我要休息一会儿。”
小伊看到一只白色蝴蝶朝柳树飞来，于是伸出了手指想去迎接它，但是对方并不乐意他的好客，拐个弯停在了一片柳叶上。柳叶在风里，蝴蝶也跟着上下浮动起来，这让小伊想到了水波上荡漾的兰舟。
“不知道牧音哥哥现在在干嘛。”小伊自顾自说道。
话未落音，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从远处河流的方向飘来。土地公公脚踩兰舟逆着漫天飞舞的蝴蝶朝这边而来。那悦耳的声音就是从他嘴边的那根短笛中发出的。兰舟来到跟前并没有立刻停住，而是绕着柳树的树冠来回画圈，那只小伊目睹了几次的黑色蝴蝶，此时也在土地的肩头萦绕着，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眷恋着那短笛发出的美妙声音。
两头尖尖的兰舟终于靠近了柳树的树冠，屹立在船上的土地笛不离唇，只是眼波流动看着小伊。小伊于是迈开脚踩了上去。土地公公曾说过，等荷花开满水面可以带自己乘坐兰舟翱翔在麦浪之上。只是现在，荷花刚漏出尖尖角，麦子也已收割大半，哪里能像他说的那样呢。
小伊站着心里发怵，只好坐在船头，屁股刚沾船沿，耳边就呼的传来风声。
白色的蝴蝶哈达被兰舟踩在了脚下，像一条白色的河流，一直蜿蜒到目光看不到的尽头，那里天空和地面吻合成一条线，蝴蝶们的队伍扁平如一张洁净的纸片，从那线的空隙里钻去另外一个百花盛开的世界。小伊也才知道原来蝴蝶们并非漫无目的迁移，他们是有组织有方向的，并且众志成城凝成了一股绳。
兰舟此刻已在蝴蝶的依托下来到河流的正上空。也就这个时候，小伊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溜达的河岸，也有如此美妙的身体曲线。它和蝴蝶形成的哈达，一个南北，一个东西交汇成一个巨大的攘阔整个平原的十字。在这十字的中心点上土地和小伊分距兰舟的两头，一站，一坐，一个亭亭而立，气定神闲的吹乐，一个张目结舌，满脸新奇的张望。那只黑色的蝴蝶不知何时也跟了上来，此刻突然朝身下的河流飞去。
小伊不知它要做什么，目光追寻而去。只见蝴蝶来到水面上个头变得如一张飞毯，扇动翅膀生出巨大的风，把原本平静的水面吹的皱起波澜。波澜推过去，铺天盖地的荷叶荷花便挤满了河面。
小伊张大了嘴巴，眼睛瞪着还在吹奏乐曲的土地。
土地微眯着眼睛，表情依旧，而兰舟却扭转船身来到了百荷盛开的水面上。
黑色蝴蝶已恢复原先的大小，此刻正在和一朵绯红色的荷花嬉戏，它那轻盈多姿的翅膀，就像会说话一样，引得荷花不住的点头。
兰舟朝荷的更深处划去，那些田田的叶子和玉立的花朵纷纷避让，小伊更加兴奋，伸出手指去抚摸，叶子凉凉的很滑，那些颜色不一的花朵则更多了几分温润。
“花。”土地蒋社这时取下唇间的短笛，对着蝴蝶唤道。黑色蝴蝶便不舍的离开荷花，来到他面前。
“何必这么心急，时间还没到。”土地对蝴蝶说道。
“它们在聊天，都聊了什么？”小伊对此很好奇。
“花朵和蝴蝶总有说不完的话，你应该自己去听。”土地道。
小伊便侧过脑袋去听了，四面全是银铃般的笑声。
“它们只会笑。”小伊举目望向土地。却发现不知是兰舟和自己变小了，还是小船驶向了更加茂盛的莲叶间，那些举着脖子的荷叶全都挤挤嚷嚷的遮在了头顶。
“太阳不见了，变凉快了。”小伊透过莲花的叶子甚至清晰的看到了它们的经络，深浅不一像一张交织的绿色蛛网。
“哇——，原来它们也是有些有肉的。”小伊惊异的说道。
兰舟如同在密林里滑行。
“万物都是一样，我们都有着同一个母亲。”土地说着也坐了下来，伸出手撩着河水。一只红色鲤鱼此刻在水花中现出身子，吐着一个个泡泡。
“原来是我们变小了！你看一只鱼都比船还要大。”小伊提高了音量。红鲤尾巴一摆受惊潜入水底。把兰舟搅动的一阵荡漾。这时一只青蛙瞪着眼睛出现在上方的荷叶上。
小伊看了它一眼赶紧扭过头去：“好吓人。”
土地哈哈笑了起来。
这时，又一阵呜呜的声音传来，一只红色蜻蜓出现在兰舟上方。
“你看，它的翅膀多像荷花的叶子，都有密密麻麻的纹路呢。”小伊手指蜻蜓说道。
“我说过，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母亲。”土地把手从水里拿出来，带出一串晶莹的水珠。然后将手在身前一划，水珠就被定在了二人中间。
“小伊，你会游泳吗？”土地问。
“当然会了，我可是自己学的，没人教过。”小伊挑了挑眉毛得意的说。
“那你了解水吗？”土地如玩弹珠一般，将那一颗颗的水珠弹开，只留一颗悬在那儿。
“它可真漂亮。”小伊叹息道。
“干净吗？”
“干净。这是我见过最干净的水滴了。”
土地公公此刻伸出了两只手，像变魔术一样，十指一张，那滴水珠竟然向四面平展而去，并且越来越大，直到像一面透明稀薄的大伞才停止。
小伊又一次睁大了眼睛，铺开的水面上，星星点点游走着许多小虫子。小伊恍然大悟，原来看似洁净的水里，竟然还有这么多生命。
土地说：“这些小的生命，也是有血有肉的，并且活得像人一样，自得其乐。”
“它们也像我们一样，有家，有朋友吗？”小伊凑上去问。
“当然，它们也吃饭睡觉，做买卖呢。”
“这么说我们也可能活在水滴里？”
“谁又敢说不是呢。”
小伊于是有点惊恐：“那外面也有一双双眼睛看着我们吗？”
“哈哈哈，谁又敢说不是呢？”土地大笑。
小伊感觉自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切切的说道：“那我以后不敢喝水了？”
“那你口渴了怎么办？”
“口渴了也不喝，这是在杀生呀。”
土地于是笑的更加大声了，说道：“小鬼，你要学的还很多。”
这时，小伊感觉天气没有刚才凉爽了，脑门上有汗珠滴下来。而那只叫做花的蝴蝶，落到了小伊旁边的一朵巨大的荷花上。
这时，小伊发现它并非是一身乌黑，翅膀底部还闪烁着别的颜色，似乎有很多种，彼此交融在了一起，最显眼的是那一抹蓝色，那是很好看的蓝，深深的蕴藏在腋下。
“要晌午了吗？我都流汗了。”小伊说道。
这时花张开翅膀停在土地肩上。小伊的目光也跟了过去。
“牧音哥，你有了一根白头发。”小伊盯着土地的鬓角说道。
土地公公似乎并不感到惊讶，而是说了一句让小伊感到很费解的话：“万物予我以容。”
“我经常帮奶奶拔白头发，知道怎么才能不疼，我来替你拔了吧？”小伊凑过去，土地并没有躲闪，反而主动把后脑勺递过去。
小伊手指刚触碰到牧音哥哥那用一根树杈盘起的长发上，却震惊的不知如何下手。
“怎么了？不拔我们可要上岸了。”
“牧音哥，你...你的头发里好多白的，都藏在里面了。”小伊像被隐藏在黑发下的大把白发勒到了喉咙，声音沙哑起来。
“万物予我以容，亦予我以不容。”土地神站了起来，随手一抓，一根罗汉竹就攥在了手里，一头插在水中。小伊也刚要站起来，土地却一手将他按住。
“你坐好，抓稳。”
小伊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兰舟朝前跳了一下，冲出密集的荷叶。
大股的热风此时突然吹拂着摇曳的荷叶。刚才还一片的欢声笑语盛开的荷花，此刻都低下脑袋，纷纷躲藏。
小伊眯着眼睛，四周张望，根本搞不清楚这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来，只能死死的抓住船沿。
“是火狐狸的气味。”小伊似乎又闻到了当初在砖窑厂的那股气息。
土地面色刚毅，努力撑稳兰舟。兰舟便毫不畏惧的对着热风的来向冲了过去。小伊把脸扭了过去，看到了河流的下游天空上，一团团火烧云像奔腾的烈马，嘶鸣而来。
风越吹力道越强劲，天空的云团也越来越近。兰舟行走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没一会就在原地打起了转。这时，土地感到手里的罗汉竹已经不能起到稳住兰舟的作用，一抬手，竹子化作短笛被放在了唇间。乐曲声响起，这次是铿锵的呜呜之声。乐声中小伊感到自己不再旋转，而是稳稳的停在了水面上，短笛发出的乐曲形成一道道声波，将热风挡在身前。
与此同时，小伊得以认出那张面孔，火狐狸的身子已不再是普通的狐狸大小，仅仅一个脑袋就横跨了大半个河流，周身的火焰更是如一道道火舌，炙热的舔着两岸的树木和农田。它身后的尾巴分出九瓣，链接着漫天的火烧云。
突然，火狐狸狰狞的面孔张开嘴巴，喷出一道火焰将兰州紧紧包裹，小伊早已魂不附体，抱着脑袋蜷伏在船舱里，耳边回响着噼里啪啦干柴遇烈火的声音。这声音全部来自那些河面上被烧焦的荷叶。
土地的笛声此时声调急转，多了几分凄厉。兰舟也跳开火焰的包裹，来到了半空中。小伊抬起头，却看到牧音哥哥一张脸凑在自己耳边，说了句：“等着蝴蝶入梦，那是我们的信使。”然后身形疾变，人已飞掠出去，同时将腰间的葫芦朝火狐狸甩了出去。
小伊心里一阵悲伤，急忙探出身子去抓，却被急坠的兰舟抛在了半空中。
小伊眼前一片漆黑，似乎怎么也落不到该落的地方，只能大声的叫出那一声：“牧音哥哥——。”
（未完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