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班的时候,他买了三块绿豆糕,用半个小时吃了其中一块。
中午的太阳光线很柔和,梧桐果絮像黄色雪粒纷纷飘落,路口的邮筒边,穿着樱花色褶裙的少女低下了头,抬起手擦拭微微染红的眼角。指甲是抹茶色的。不,是牛油果色的。小红车上的男人表情痛苦,树影里的老人抽出了一张纸巾颤悠悠地摘下了眼镜。啊,这里,那里,都有在哭的人啊。这样好的天气为什么大家都忽然悲伤起来呢?
看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那么痛苦,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每天都想要哭。他这样想。于是开心起来了。梧桐真是一种善解人意的植物。每一个痛苦的成年人,在她的絮雨里,都可以像一个孩子那样想哭就哭,在大街上被人瞧个正着也不必担心呢。
一粒小絮跌入了他的眼睛,眼泪拼命地流下来了,他不想哭的,他是个坚强的男人,可是眼泪流了一会,心里就真的悲伤起来了,他趴在电动车上哭了。在一篇小说中我写过一个姑娘,她哭起来从不发出一点声音,除了身体微微颤抖,长长的头发在那时像一只深海底下的水母。他和她很像,他也是那样哭的。
同事看到他,老问他为什么总是无忧无虑的样子。
“你有烦恼吗?”她们和他们好奇地问。他似乎一直是个单纯得没思想的年轻人。
“没有没有!”他虽然自知笑得虚假,但他人眼里应该没有破绽,违心话说得太多了。
如果他说有,而且每天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来上班,为什么要和周围的人演戏,最后对为什么要活着这件事也很苦恼,那么问的人必然会“啊”地惊呼一声然后从此把他当成一个不正常的危险之物。
这个无忧无虑的青年人今年二十六岁了,他每天都想到死,不是说他想去死,而是忍不住思考与生死相关的事。
人究竟为什么而活?又是为了什么而可以忍受生活中的一切平庸与苦难?他对生活感到深深的无力。
最近他读到了一个日本青年的短歌,他为此感到自怜。这个青年也二十六岁,二十六岁就病死了,虽然不是自杀,但是从他的诗歌中能够断定他死前饱受抑郁情绪的摧残。
很会笑的青年,
要是死了的话,
这个世界总会寂寞点吧。
这样的诗如果他想写的话一天可以写出十首,但这并不能减少悲哀。就像使用第三人称一样,是想要逃避什么吗?
二
菀同意和我分手了。
“为什么有点忧伤呢?”
“菀,你有没有觉得忧伤?”我脸上还是温柔的笑容。
“没有。一点儿也没有。”她很干脆地说。
“啊,一点儿也没有啊......”
为什么今天的小菀看起来有点可爱呢?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可爱的大额头了。
那天深夜我强压着心头的抑郁,从地板上挣扎着爬起来,如同从墓穴中复活的亡灵那般浑身虚脱,强撑在稿纸前写了一封信:
菀,原谅我吧,我其实是喜欢你的,我其实很难喜欢上一个人,比起两个人的生活,我觉得独处更安心些。我没有认真喜欢过谁,你是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了吧!感觉自己活不长。我对生活这件事已经失去了信念,这两年也是
在你的陪伴或者说是督促下才浑浑噩噩地延续着生命。死去活来地残喘着。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哦。以后会怎么样啊?
菀,你要原谅我,我是因为生了病才不得不离开你的。虽然你早就知道了,可是你不会理解。我很感谢你的父亲。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一点而劝你离开我,他说这没什么的。
“睡不着喝点酒。”那句话,那个深夜,会令我一直感动。当我有一天不得不结束自己的生命时,仍然会记得。
叫你爸少喝点酒。还有,告诉他抑郁症不能喝酒。他真是个智慧、幽默、充满着生命活力的男人,都快五十的人了。比起他,我这个颓丧的青年总是非常的羞愧。他是多么善解人意啊。
菀,原谅我,感谢你从来不嫌弃我,虽然我对你总是一点儿也不上心的样子。就写到这里吧,我们之间说过的话已经太多了不是吗?
这封信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宿醉。那不是意志力软弱的表现,而是极度强烈的写作意念与抑郁激烈对抗后的残局,这是一个男人拼命战斗过的遗迹。我想起坂口安吾在《不良少年与救世主》里说,太宰治最后的殉情原因其实是宿醉,是糊里糊涂的行动。首先他并不喜欢山崎富荣,她是个毫无文学性的傻女人,殉情不成立。其次,也是最明显的,太宰治的遗书写得歪七扭八,就像喝醉了一样。所以他认定害死太宰治的原因之一是酒。不对,实际上抑郁症发作得厉害,就会这样,太宰治一定是在发作过程中拼了命地写出了那几行句子。他想在死前给喜欢自己的读者写下最后的文学。那种对抗真的就像和死神对抗一样。
“照此看来,自己将要终生与这种抑郁做斗争,一直到死。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自怜起来。”
太宰治在二十七岁那年出版了自己的小说集《晚年》。这句话是在《叶》这一篇的开头。这篇小说我读了几遍已经忘记了。每每读到这一句话总是发呆良久。
为什么我那么喜欢太宰治呢?
因为他是个战士。
我也很喜欢鲁迅。鲁迅和太宰曾是校友,他们一起在小岛上看过大海,在日料店吃过天妇罗寿司,还都听过藤野先生的课 ,不对,太宰治一直在逃课。
两个人都抑郁,一个与病的国度斗争,一个与病的自己斗争,都阵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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