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表

我珍藏着一只手表，上海牌机械男表，它曾经是国内的名表，四十多年前必须凭票购买，这个品牌现在没了。表已坏多年，成了废物，可它对我却非常珍贵，因为它曾经是父亲的第一只表，也是我的第一只表，是我家唯一值钱的物件。

四十多年前的父亲英俊潇洒，是公社着力培养的后备干部，下派到别的村去当大队书记（村书记），还兼任公社农技员进行农技推广，经常要在村和乡之间来回奔波，有时还要上县城办事，所以准确掌握时间对他来说非常重要，母亲想帮父亲买手表，父亲总是说：“等经济宽裕些再说”

父亲工资很低，每月三十元左右，自己只剩八元，每次回家还得买些糖果给我们解馋。每月这点钱，油盐酱醋，冬棉夏单，人情往来，总是不够，年终生产队结算超支部分的钱，还得靠养猪养鸡补足。为了增加收入，我们姐弟三人每天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就搓绳，结蚕网，手指在粗糙的绳网上打结，每个指头都磨破了，用橡皮胶布缠着，忍着痛继续结网。母亲养蚕种田两不误，利用在蚕桑培训时结交的人脉，推销家里生产的蚕网，蚕网卖到了八十多元钱，母亲高兴地搂着弟弟说：“宝贝，想吃什么妈妈买，这些钱可以给爸爸买手表喽”。父亲拿着这些钱，看着我们橡皮胶布缠着的手指，眼睛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买了一只上海牌手表，戴在左手腕上，锃亮发光，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我们缠着父亲拿下来看看，母亲说：“看看可以，不能摔了，120元呢，两只大猪的钱都不够。”我拿过手表，弟弟妹妹把头伸过来一起看，只见正面沿着表圈十二个小短柱，中间是三根长短粗细不同的针，反面有拼音、编号和全钢防震字样，侧面是上发条的齿轮状圆柱，放到耳朵上听，清脆的嚓嚓嚓嚓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把手表放在弟弟妹妹的耳边，让他们听听时间的声音：“好听，好听。好看，好看。”父亲笑了起来，指着表面说：“短的是时针，长的是分针，不断走动的细针是秒针，嚓嚓的声音是说，一秒一秒又一秒，时间一去不复返。”母亲拿过手表说：“给我听听”放在耳边听了一会儿，也笑了起来说：“真好听，真漂亮”回头对着我们说：“看书去，好好学习，以后你们出息了，爸爸妈妈也帮你们买。”

七七年恢复高考，七八年是第一届，七九年是第二届应届生高考，当时高考制度还不完备，规定每个考生在考前必须选择高考类别：大学或中专，填报中专就不能上大学，我就面临着这样的选择。我的成绩很好，稳定在班联前十，很想填大学，父亲不同意，理由是长得像芦柴棒一样的女孩子，假如大学考不上，怎么办？还是求稳考个中专，转掉农村户口再说。我做母亲的工作，和父亲争辩，他们就是不同意，当表格发下来时，我瞒着父母填报了大学。父亲和校长是好朋友，俩人在一起交谈时，校长说：“农村中学师资差，上届学生录取为零，这届学生不知道能否有零的突破”，父亲听后忧心忡忡，最后擅自把我的志愿改成中专。准考证发下来后，我和父亲大吵，他讲道理我不听，看见父亲也不叫他，不理他。

高考那天，爸爸特地回家，把手表递给我说：“拿去戴着，考试时可以掌握时间。”我不理。他又说：“做题不要慌，先易后难，审题要清楚，以最快的时间从头做到尾，然后回头做难题，留半个小时或者十五分钟复查。”我还是不理。他叹了口气说：“我是舍不得你在家拿锄头干农活，校长都说不敢保证你能考上大学，我怎敢冒险。假如你中专毕业还想考大学，爸爸一定支持你，现在你的任务就是认真考试，把表拿去。”我默默接过表，背上书包转身就走。背后听到父亲叹着气说：“大丫头恨我了，假如他们班有人考上大学，她会更恨我。”

我如愿拿到了录取通知书，跳出了农门，一家人都很高兴，我却高兴不起来，当成绩比我差的鹏飞，华强炫耀般地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来告知我时，我哭了，我一个人跑到田野里放声大哭。

学校在南通，我第一次出远门，母亲不放心，要父亲送我去学校，父亲正好在负责杂交水稻的试验项目，就和南通工作的表叔联系，俩人商量后约定：父亲陪我到无锡买好车票，送我上车，表叔在南通接站，送我去学校。那天父亲送我上车，把行李放好，坐在我身边说：“丫头，你自己行吗？”我心里不安，害怕地说：“爸，表叔知道我今天去吗？如果他忘了，或者有事担搁了，怎么办呢？”父亲踌蹰了一会儿，看着我不安的神态，又看看前后左右的旅客说：“我还真不放心，算了，还是陪你去吧！”

父亲送我去学校，帮我铺好床，买全了日用品，又把我托付给表叔，让我有什么困难去找表叔，安排妥当后要回去了，我送父亲到校门口，父亲走了十几米又回头，把手上的表退下来戴在我手上，说：“这只表就留给你，好好掌握时间。”他抬头看着校园说：“只要努力，失去的可以追回来，不要在自怨自叹中浪费时间，好好学习，把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说完拍了拍我的头，转身离开。我看着他一步步远去，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

这只男式表戴在我手腕上，一点不趁势，可我一直没换，戴着它我参加了自学考试拿到大专文凭，戴着它我脱产上大学拿到大学文凭，戴着它我一路努力走上领导岗位。现在它静静地躺在抽屉里，每当我拿起它，耳边就仿佛响起嚓嚓嚓嚓时间的脚步声，听到父亲的嘱咐：掌握时间就能掌握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