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敢确信,我们之间,到底是不是朋友。
听说他杀了人,听说他判了死缓,又听说他死了,后来时间长了,就没什么听说的了。
我忘记是谁跟我描绘贺子良杀人时候的情形了,这段残忍的记忆画面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变得愈加清晰了,但讲述的人的模样却是越来越不清楚了,我甚至都在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这样的一个人。
“啧啧啧,不是人变得。那天他去抢别人的摩托车,本来抢到了就要走了嘛,结果被抢的那个人骂了良伢子几句,也不晓得骂了些什么,良伢子回身就是捅了他几刀,结果那个仔还在骂,良伢子就把他捅死了,捅死了就算了,还把他手筋脚筋挑了出来,拿手,拿手硬生生的把手筋脚筋拔了出来.....我嬲,真的没有人性”
也还有另外一个版本,更显得合理、鲁莽和荒诞一些:
“良伢子抢别个摩托车的时候跟别个吵起来了,你也晓得,路只有那么大,结果后面有辆面包车被挡道不耐烦了,骂了良伢子几句,结果良伢子就把那个司机给捅死了,手筋脚筋都挑了,听说他们俩之前认识,有仇”
我很难想象出来事情发生以后,满身是血的贺子良,骑着摩托车大摇大摆的穿梭在乡间的公路上,像一个自由的战士。
事情发生的地方在村子里通往县城的唯一公路上,平均每3分钟,就会有一辆车经过。4个小时以后,贺子良被抓了,也许他根本没想逃。据说他被抓住的时候,满脸都是笑容,有人说他是失心疯了,也有人说他是彻底无法无天,不想活了。到底是哪一种,好像都并不重要了,忘记一个人的存在,需要多久?一个月还是一年?没过多久,关于贺子良的传闻就少了很多了,再到后来,就连他自己的爸妈,也都忘了有这么个儿子了。
我第一次对贺子良有一种立体式的认知,来源于我和他之间的一次交易。
我和他是小学同学,小学6年都在同一个班里,学校小,班级就更小了,人挤人很快就都认识了。我模模糊糊的好像记得,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学校的破乒乓球台。他倚着破烂的乒乓球台,不高,黑黑的,瘦瘦的,但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真诚的光芒。我忘了那天我们说了什么,但从那天起,我们应该是朋友了。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会显示出来一些与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强势,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下手狠但不挑事。
随着人慢慢的长大,这些东西会慢慢的暴露出来:班里面经常丢一些小的东西,橡皮之类的小玩意,东西不大,但对于小孩子而言很珍贵了。偷东西的人手法很高明,隔一段时间偷一次。农村的破学校里是不可能有摄像头这种高级的东西了,谁偷的,一直都查不到。但慢慢的班上就有风言风语起来了,说是贺子良偷的。我是不相信的,所以随之而来的就是贺子良和我一起被孤立了起来。其实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没什么,小孩子,只要有一个朋友,都不会感觉自己孤独的。
我是很相信他是我的好朋友的,这不仅来源于我受人欺负了他会帮我出头,还来源于他告诉我的一次奇异的旅程。
有一天,在放学后的教师的角落里,他跟我说起那一段犹如梦境的旅程:“那天,我无聊想去看看你,就沿着我家后面那座山往你家走,我走着走着才发现自己迷了路,结果一不小心掉进了一个窑洞里,窑洞你知道吧,就是里面拿来藏红薯啥的”
“知道,但不都是横的吗,你怎么能掉进去呢?”我有些疑惑
“也有竖的,跟井一样,你不要打断我”贺子良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哦哦,好”
“我掉进去以后,你猜我看见了什么?”贺子良睁着大大的眼睛,眼仁闪闪发光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紧张的吞了口口水
“我进去以后,洞里面乌漆墨黑的,洞里面好大,你晓得嘛,我就摸到黑一直往里面走,走着走着,我就看见前面有点光,一看里面全是些雕像,雕像你知道吧,泥巴做的,全都闪闪发光,上面还有人名,还有些字”
“那上面写了些什么啊”
“我悄悄的跟你说啊,你可不要跟别人说啊”
我用力的点了点头,以示忠诚。
‘我看到了每个人的前世今生,我看到了我自己上辈子是个宰相’贺子良神秘兮兮的指着另外一个小伙伴“你上辈子是个将军”
“那我呢,我呢”
“你不着急,我先看到了你家里的雕像的,我看到屋里有一个人抱着一个小孩,小孩的腿断了,又接上了”
“对,对,对,那是我弟弟,他小时候把腿摔断了”我现在完全相信了“那我呢,我上辈子是做什么的”
“你啊”贺子良神气的说:“你是我们之间最有出息的,你的雕像浑身发着金光,你上辈子是个皇帝!”
“哇”我差点开心的蹦起来,我全然相信了这段神奇的旅程,更重要的是贺子良是因为要去看我才会碰到这些奇异的事情,让我更加坚信他是他是我的好朋友
“那你现在还怕什么,你都是皇帝了”贺子良催促说
说实话我是从不敢参与这种牌局的,第一是因为穷,第二是因为爷爷脾气不好。但人总是禁不起不断的诱惑的,我最终还是在贺子良的诱惑下开始了今天的牌局。但似乎学习成绩好的乖小孩容易被幸运女神眷顾,我不断的拿好牌,赢钱,在玩到一半的时候贺子良就推出去了牌局,剩下我们另一个小伙伴——贺亚和我在继续,贺亚是比我们都要大两岁的人,留级生,名声也不好,和贺子良差不多,我也是第一回见。
一直到最后一把,贺亚决定和我赌最后一次大的,我们玩的是共牌,也叫炸金花,压到第三轮的时候,贺亚掏出了他所有的钱和他的手表,如果我想要跟的话,就意味着我必须把我身上的钱都放到牌桌上。而这段神奇的旅程就是发生在这个时候
“莫怕,我还能害你不成,你都是皇帝了怕条卵”
良伢子的再一次催促,终于还是让我把我所有的钱押了上去,这不仅来源于我的信任,还来源于我的底牌——三条k,整个游戏里第二大的牌,碰到三条A的概率小的几乎可以不计
在我想要开牌的时候,贺亚再一次加注了,他说加一百块钱,谁输了谁写欠条,彼时的我再三确认底牌,心里已经乐开了花,我猜到他的底牌应该也不小,但绝对不可能大的过我。我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答应了这个条件。
开牌,我三条K,理所应当,他三条A,意料之外。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相信这个诡异的事实的,如果不是人会长大,我觉得我会相信这个事情只是我倒霉,一辈子。虽然难以置信,但我只能认命。
我写下了欠条,盘算着着一百块钱,我要几年才能还清楚。说实话,我当时任然相信我贺子良是我的好朋友,不是因为他对我有多真,而是因为他,我已经没有朋友了,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朋友的定义就是在你碰到困难的时候会帮助你渡过难关,贺子良就是这样的。一星期后,他带着一个天才的想法找到了我:
“你不是跟我说过你家里有一部小电视机吗?你把他卖给我,我给你钱,260,贺亚那一百块钱我替你还了,怎么样”
我为他天才的想法和现实的利益所折服,很难想象当时那么乖的模范小孩的我,是怎样敢做出那样的事情的。
在某一天的午后,我带他回到了我家,电视机在后屋里,我让他从屋后的山坡翻过来,我打开后屋的门,把电视机抱给他,他抱着电视机从后山翻山回家。
人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就是这个道理吧,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我爷爷奶奶一直都知道是我干的,但碍于我的学习成绩和心理承受能力,一直都没有和我明说。但无论怎样,在电视机我卖给贺子良的接下来半个月里,我还是很快乐的。
第一,我收到了他亲笔写的欠条,除了贺亚的那一百块钱抵消之外,我还收到了50块钱的现金,剩余的那些钱,都在这张欠条里,我们还学着电视里演的一样,郑重其事的签了名字,找来了画笔涂在大拇指手上,画了押。一式两份,至今那张借条我仍然保留着,这大概是他曾经存在过的唯一证明了。
第二,每天放学以后,我都能悄悄摸摸的跑到他家的小阁楼里,和他一起玩半个小时的游戏,这种和朋友一起分享的快乐,也让我更加的坚信的他是我的铁哥们。
他的小阁楼很高,也很破,我们每次都只能偷偷的藏在楼上玩,有一回,我下楼的时候踩了空,麻袋遮住了没有楼板的缝隙,我一脚踩了下去,直接从二楼摔到了一楼半,为什么说是一楼半,是因为我正好摔到了一楼的柜子上。等我从柜子上爬起来的时候,才一阵后怕,一模身下,全是扳手,茄子,小刀等锋利的工具,我连忙爬起了身子,回到了家里。
从那以后,我和贺子良的联系就越来越少了,一来是家里电视丢了的事情终于败露了,风声紧。二来,随着慢慢长大,我才明白,好孩子和坏孩子是注定玩不到一起的,他也有了自己的新朋友。
后来我在想,那天从二楼摔下来,是不是上天在给我提了醒,告诉我不要在刀刃上行走。这个我倒不知道,但是借条我还一直留着,上面写着每一个星期贺子良要还我多少钱,到后来,他不给,我也就不要了。
其实贺子良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聪明到甚至不需要学习就能和我一样考上乡里最好的初中。彼时的我在班上成绩一直稳定在前三,连续当了六年的班长,家里的奖状贴满了一个墙壁,而他,只有在打架斗殴的时候才能看到他的影子。我知道,我们已经离得越来越远了。
到了初中了,人真的开始长大了,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就越来越远了。我和他没有在一个班,记忆里好像有几次在学校里碰见过,但是不曾记得我们打过招呼。
再次听到他的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初二的时候了,他被分到了121班,班主任是个曾经一拳打死了闯入教室的黑狗的中年男人,贺子良和别人闹事,打了人,受不了班主任的毒打,走了。哪一天走的我也不知道,每回我坐在教室里的窗户旁,望着学校朱红色斑驳的大铁门,我会想,不知道贺子良的走的时候,有没有后悔。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后了。
我去到另外一个学校,去找我表弟,原本是想和表弟一起去县城大姑家里,结果表弟有事去不了,我就独自一人从学校门口走了出来。
学校在一条小河的旁边,当时还没有放学,外面的马路空无一人,地方偏僻,许久也不会有一辆车经过。我沿着马路往外走去,迎面走过来两个人,一高一矮,矮的和我一样高,高的比我高半个头。高的那个定着一头黄色的长毛,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矮的那个双手插着裤兜,低着头走路,两个人也不交流,自顾自的走着。路很窄,碍于胆小和懦弱,我甚至都没敢抬头多看几眼,只是尽可能的把身子沿着马路沿子走,最近这边都比较乱,刚才表弟还特意叮嘱我让我小心,有事回去叫他。我是从来不敢掺和这些事情的,哪怕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我都不敢多说什么。我只想快速的走出这个路口,出去人就多了。我低着头尽可能的假装没事的往前走,明明不到一百米的距离,我却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强宝?”
我愣了愣,放慢了脚步抬头一看,正是贺子良,更黑了,瘦了,身上的衣服也脏脏的。
“诶”我作势打了个招呼,但想到此前关于他的传闻,我已经不敢多说什么了。
“你来这做什么啊”贺子良停下了脚步,他身旁的高个子也停了下来,不说话,但只是盯着我,眼神里有煞气
我有些害怕,想着尽可能的结束这场对话:“我能找我弟,想问问他回不回去,我去邵东有点事情”
贺子良“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高个子倒是上下打量了我问:“去邵东做什么?”
我:“去邵东买衣服,我大姑帮我买”
高个子的眼神越来越玩味了起来,看我像看一个猎物:“带钱了吗”
“带了车票钱”
“那你怎么买衣服”
“我大姑帮我买,我只用去就可以了”高个子的眼神里的侵略逼我的无法喘气,我必须马上结束这场对话:“车快开了,我先走了”
贺子良又哦了一声,也不再言语,我假装淡定,身子慢慢的往前挪去。眼神不住的往后偷瞄,还好,两个人也开始挪动了脚步,继续朝学校走去。我稍微松了一口气,眼前就是路的转弯处,只要转过去这个弯,我就能走到大马路上。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句声音:“站住”
我瞬间绷直了身子,转身像后看去,高个子冲了过来在离我还有10米的距离停下了脚步:“把钱给我”
我知道我跑不掉,我太胖了:“我没钱”
高个子不耐烦又说了一遍:“把钱给我”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没钱,我只有去邵东的车票钱”
高个子抬手作势就要打,贺子良拉了他一下,问我:“你有钱吗?”
我把口袋里的钱都掏了出来:“我只有去邵东的车票钱”
我的语气都已经开始颤抖了,害怕,人生中第一次碰见这样的坏事和坏人。在那一刹那,我甚至都考虑过我也许会死亡。
高个子看见我还是迟迟不把钱给他,作势就要冲过来。贺子良看了一眼我手里的钱,和呆立的我,拦住了高个子
“算了算了,他没得钱”
说完拉着高个子往回走,高个子狠狠的盯了我一眼,转身向学校走去。两人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高个子走在右边,耷拉着拖鞋,痞里痞气的在马路上走着,贺子良低着头,勾着身子,双手插在裤兜里,缓慢的向前走去,两个人都很沉默。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
这是我印象里,贺子良最后的画面,而后就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传说,有人羡慕过他不用上学,整天乱混的逍遥日子,有人说过他是一个烂仔,这辈子没什么出息。从偷,到抢,再到杀人,我猜想他一定过得不好吧,但这些,应该都没有人知道,可能他自己到了最后也忘记了。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快乐,不过是这个社会的复制品,到最后自己也将自己忘记了。
我始终很难相信,杀人抽筋这种泯灭人性的事情是贺子良的做的,也许他最后的美好,都在那天的午后,帮我拦下高个子的一瞬间,都给了我。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最后还能不能算朋友,直到我来到了北京,我觉得他更像是一个祭品,一个混乱年代里我们那一代迷惘的年轻人们的牺牲品。
就写到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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