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告诉你，喜欢的东西就必须要得到，要始终得到。

再见到他时，是黑白的漫长冬季，被雪映着的五点钟还不算太暗，裹着厚重的围巾，呼出的热气从嘴边冒出来。

他站在马路另外一头，彼此认出来毫不费力，他朝我点头笑笑，等红灯的秒数读完才慢慢朝我靠近过来，问：“时间还早，想走走吗？”

我们朝着市区走了很长一段路，一路上都没有深入地谈话。多年未见，相处起来却像是寻常的朋友，只道些皮毛，有一种微妙的气氛蔓延在我们中间，仿若谈及往事将是一桩极其庄重且严肃的话题，谁都不轻易触及。

有谁告诉你，喜欢的东西就必须要得到，要始终得到。

明黄路灯悉数亮起，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分离片刻后又紧紧纠缠在一起，我放慢脚步绕到他身后。这个行踪不定的男子，对人的感情是不拖泥带水的，讲话极其直率，显得肆无忌惮，一种无赖的强硬气质，又有童真。不让人接近，又想控制住别人。阴郁温情，能让他身边的人感觉很不舒服或很舒服，像阴沉天空之中一轮炽热的大太阳，而我曾经就被这个大太阳的光芒照到身上。

在一家小餐馆前，我停下来，问：“吃饭吗？”

他说：“还是回去吃吧。”

于是我们改变方向，选择乘坐末班公车回到住处。小层楼，四壁白净，简单吃着晚饭，席间寥寥无几句，他并没有吃太多，独自走开，看着他蹲在书柜前细细翻阅他早年的一些作品，有线稿，有上色，编年存放。随后我恍然大悟般放下碗筷，翻出父亲的茶具，冲洗后泡上一壶。

我看到他端坐在对面，容色有些消沉，某种孤寂如同爬藤悄悄攀上他的内心。我有敏锐的察觉，但决定忽略，如同忽略他不相衬的出现，没有道别的不辞而别。忽略风划过树梢戛然止于玻璃窗发出的声响，保持沉默，喝完杯子里剩下的茶。

有谁告诉你，喜欢的东西就必须要得到，要始终得到。

他先开了口。

“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我答不上。

“还行。你呢？”

“我也还行。”

“你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

“一直没有吗？”

“嗯，那你呢？”

“我这个样子，怎么有呢。有时候我很想养一条狗，陪陪我。我觉得，见过的人越多，越喜欢狗。”

我不说话了，我开始烦躁起来，很想结束这个谈话，也不再张嘴。他坐直身体抬起头来看着我，似乎勇气不足，于是只是垂下双目，盯着我手里的杯子——“真的很想你的。”

他就这样看着我手里的杯子，准确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是个没有选择的人。”他喊了我名字。“我没有选择，但我仍然是有心的，心里仍有一个人的。”

我愣在那儿，心跳加速，“是谁？”

“是你。”

记忆由一些分裂而持续的碎片互相粘连而成。分明是一条沉默而汹涌的河流，从没有留下余地，可以让我勉强抓住一块岩石停靠。河水冲击、席卷、包裹着我顺流而下，无力分辨和改变方向。眼泪无知无觉掉落下来，内心振颤，无法继续这对话。

“当年离开后我想，可能是我爱得不够吧。爱一个人够深的话，也许这不是个问题。我很后悔年少的时候把那个念想给掐了，真的，人一旦过了少年的时候，就再也没有那个心去奋不顾身了。什么爱啊，感觉啊……长大之后，在现实看来，都是锦上添花。你得有这个锦，才能添得上花。这么久了，有个念头从来就像一根韧带那样，拉拉扯扯，有时候粗，有时候细，但是从来没有断过。现在我生活稳定了，有这块锦了，我就琢磨着，是不是该添朵花了？”

我的目光因疲软而垂下，看见手里青色杯底的一尾白色小鱼，鳞片雕琢得分明。彻底地沉默，将掌心揉开，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网似的纹路，觉得神智里像是养了一群生生不息的鱼，令我不惜疲惫地渴望逆流，想要回到幸福的永存乡里。我深呼吸了几口气，攥紧手里的杯子摔出去，尖锐的破碎声打破了他喋喋不休地倾诉。                                                               

“我现在生活的很好，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有谁告诉你，喜欢的东西就必须要得到，要始终得到。

我目光狠毒地盯着他，我以为他这一生一世再也不会来进行这所谓的探望，毕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凭吊或弥补生命中那些无人知晓的坚忍岁月。我也以为能再见一面就会无怨无悔。但不是，那份恨意开始如冰山一样，尖尖地只露出一角，不小心撞上去，才知道还有七八分在海面下。

“我知道我得到了很多，在你这里，我要谢谢你。我一直都在获，一直都在得，可后来我在想怎么负担起给你生活呢？你知道……生活太现实了……以前是我没有勇气继续，现在……我是没勇气放下。好像潜意识里就觉得，你是个极端的弱势者，你是没有选择的，当我喜欢你，你就应该，你就注定，就得乖乖在那里等着我，等着我慢慢向你靠近，慢慢考虑怎么想未来，哪怕我什么都没有表示，你都得等着我的，可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软弱。需求自保，苟且偷生……”

有谁告诉你，喜欢的东西就必须要得到，要始终得到。

我无法以理性与这个男子相爱。曾这样强烈而真实侵入彼此生活和情感，如同各自身体里的一部分，无法隔开距离，无法以进退自如的面具应对。我被他逼迫如困兽，无法自圆其说，无法视而不见，无法突破和进展。内外夹击，失去平衡，失去往昔种种优雅洒脱。爆发出怒吼和暴戾前所未见。

你把我扭曲至此。你为何这么大的力气。

“我想照顾你一辈子。在院子里种树种花，生养两三个孩子，我从十九岁就想……”他越说越轻，沉默下来，最后站起来默默地注视着我。在灯火闪耀的客厅，那一刻，他肩膀的形状如此熟悉，似乎曾经用手抚摸过这轮廓无边次数。这轮廓曾让我的眼睛和心获得安宁。可现在却是一颗坚硬钉子扎在关系的血肉里，谁都无力拔出。我偏过头看到自己的侧影，脆弱、固执、贪恋和无力。

我知道，属于他与我的一生，已然完尽。

有谁告诉你，喜欢的东西就必须要得到，要始终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