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烟火

作者: 崔槐 | 来源:发表于2019-09-30 07:02 被阅读0次

    (凌晨三点十三分)

    约莫一分钟的时间,何建民将最后一支香烟全吸进了肺里,要不是烟丝已尽烫到了他早已乌紫干瘪的嘴唇的话,他说不定会将过滤嘴的棉花也一同吸个干净。

    现在,是凌晨三点十三分,何建民将记住这个时间,甚至是将这个时间烙在大脑的皮层他也在所不惜。因为,这是他去死的时间,于任何人而,这都是特殊的。

    此地,是钢城的一角。在这个时间段里的钢城,是有着它独特魅力的。它会去安慰那些伤心的灵魂莫再痛苦,也会陪伴有毅力的魂魄等待破晓,当然,它也会劝人去死,因为它讲究理性。

    凌晨三点十三分的钢城,天空未必全黑,是有着灰色加墨青色的韵味,并且,厂区的烟囱也还在向这天空派遣出滚滚的白烟,从而稀释天空的颜色,渐明渐亮。公路上路灯依稀,且不时有形单影只的车辆匆匆而过。偶然间,或是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或是有醉汉发自肺腑的长叹。这样的钢城既是寂静的,又是躁动的。一切都因为无处寻找缘由而显得莫名其妙,就像是黑夜的到来,不知是因为有人想要离开光明,还是有人想要再次等来光明。

    何建民低垂着头,像熟透了的高粱,叼着香烟猛吸一口使得两腮深陷,又昂起首,伴随着一声足以呕出灵魂的叹息声,将青白色的烟雾自然地从口鼻中舒缓出来,像极了钢城的烟囱。随后,他将烟蒂小心翼翼且紧紧地夹在了拇指和中指之间向青黑色的夜空弹去。烟蒂向外窜着火星奔向自由同时也奔向死亡,它在黑暗里划出一倒流星似的弧线,也见识了从前在烟壳里从未敢想过的世界,它甚至见到了自己死后将要去向的那颗恒星,于是就期待,就幸福,就哭泣,就开始下落,就摔在了水泥地砖上,然后粉身碎骨。何建民注视着烟蒂结束了它的一生,然后深吸了一口雨后甘甜芬芳的空气,细细品味,得出了这样的空气比尼古丁更容易让人上瘾的结论。随后,他咽下了喉中的一口浓痰,又抹去了鼻涕和眼泪,转过身,坐上了车。该车为红色,是一辆常与废铁论资排辈的面包车,此时它的全身上下已被浇满了汽油,它甚至怀疑吃的东西怎能抹在身上,但它的主人已经准备点火。何建民轻轻带上了车门,有条不紊地系上了安全带,又对着车顶的小镜子正了正自己十多年前结婚时置办的一套棕色西装。这西装看上去崭新,只是依旧大得合不了自己主人的身,它此刻也是浸透了汽油,紧贴着主人的心脏。通过心跳,它得知了主人此刻一定是激动且不安的,就像十多年前主人第一次穿上它那样。何建民对着镜子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即使是将要失去生命,也不能是颓圮的样子,这出于对生命的热爱和尊重,镜中的何建民表示难以理解。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蓝颜色的塑料打火机,打着。蓝色,青色,黄色,红色所组成的小火焰扭动在冒火口的上方,它凝视着对面这个满脸汽油的男人,像是出生的婴儿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母亲。该母亲将它靠近了自己,随机,它将该母亲吞噬,就在一次火星跳动的瞬间。

    狂火,像是烟火,包裹了这一辆面包车以及车里的人,也趁此机会燃明了钢城凌晨三点十三分的夜。它游走于何建民身体的大街小巷,炙烤到他的皮肤直至迸裂,然后从他大张着的嘴里溜进他的腹腔与内脏滥交。坏处是,这使何建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疼痛和痛苦,好处是,他不再感到心脏发冷,打颤。

    这,就是那夜凌晨三点十三分的钢城所发生的一件关于某个自杀男子的事情。

    (凌晨,同时)

    “烟火哦,烟火!”

    “我当时就离案发地不远,所以那辆车子一烧起来我就马上注意到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们看看这周围的地砖,绿化,恩,全烧没了,还有旁边停着的一辆三轮车,也成废铁了。”

    “那火烧得极大!像是牛的舌头,伸直了要去舔天一样!但是没有发生爆炸,它很安静的烧,随后就很安静的熄灭了,因为没东西可烧了。”

    “那车里的男人也没叫唤,一声也没叫唤,真是个汉子。我只记得,在火里,他的黑影,像是要给自己开肠破肚。他仰着脖子,头高高地昂起,大张着嘴巴,太痛苦了,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两只胳膊疯狂的往外撕扯着自己的胸腔,像是要把自己给掰成两半。我想,一定是他的灵魂忍受不了肉体的摧残了,想要从自己的躯体里挣脱出来吧。我能理解他的灵魂。”

    “我当时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但是我没有上前救他。没办法,火势太猛了,我如果上去救他,那我也会没命的。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烧死。”

    “我为什么大半夜的在哪儿?”

    “三四点了都,还叫做大半夜?”

    “我得先去找菜农收了菜,再敢去菜市场把蔬菜倒给菜贩子,自己再留一份自己卖。凌晨四点?还算大半夜?”

    “那我为什么来这儿?”

    “因为我的三轮车在这儿!”

    (凌晨四点)

    “我当时距离事发地大概有一百米左右的样子,隔着一条街的距离。”

    “我就躺在路边的草丛里,没办法,酒喝得太多了,直到闻见那个焦糊味才模模糊糊的醒来。”

    “当时火已经熄灭了,但烟子还是巨大的。不知道是幻觉还是什么,我总觉得那股青白色的烟,像是大火的灵魂升了天一样。对,不是人的灵魂,也不是车的灵魂,是火的灵魂。车烧了有废铁,人烧了有骨灰渣子,那火呢,不就只剩着烟子了吗,那就是它的灵魂。火才是最值得同情的,像是蜉蝣,一瞬间,让人记得,又成了白烟,什么都没剩下,还要遭人记恨和谩骂,殊不知大多数火灾都是人类的过失。对不起,我酒还没醒,胡说八道了。”

    “哦,是的是的,我还记得。”

    “在大火未至之前,我就见过那个男人,模模糊糊,那时他当然还没有自杀。”

    “当时我才刚喝完酒走在街上,倒在了这个草丛里,大致是凌晨一点多的样子,具体我记不大清楚了。”

    “我当时难受极了,伏在草丛里呕吐不止,但在呕吐的间隙中,我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

    “他那时候好像也才刚来到这里把车停好,然后走下车来,我离他有些距离,所以看得并不是很清楚。我只依稀记得,他下了车,一直在吸烟,一支接着一支,他身上好像装了不止一包烟,一定是个烟鬼。但他应该没有喝酒,因为他看上去镇定自若。”

    “他就这么着一个人静静的吸烟,没说一句话,很安静,一直盯着前方路灯闪烁的街道,好像在等人,又好像只是在单纯地注视街道。可能是因为街道很安静,像他自己一样。”

    “过了大概个把小时,他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似乎是他的老板打来的,他应该是个农民工,在向包工头或是老板的角色索要工资。他语气诚恳,好像还带着哭腔,听着令人心碎。他一遍又一遍地祈求他的老板能支付给他工资,甚至哭嚎着跪了下来,虽然对方也不曾看见。他好像一个奴隶,在哀求主人的宽恕,但谁知道那其实是他自己的权力。他跪在了满地的烟蒂之上,几乎是语无伦次,可电话的另一方还是拒绝了他最后生的希望,隔着电话杀了他。对方拒绝了他的卑贱的苦求。他失望地垂下了手臂,可电话还没有挂断,我隐约听见,对方仍在肆意的谩骂,我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谩骂,但愿没有,因为他的哽咽声可能盖过了对方。”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第二次从酒精中模糊醒来。我看见他又恢复了平静,好像从未有任何事情发生。他依旧在那里,斜靠着那辆小破车,默默的吸烟。没有哭泣,没有哀求,看不出绝望,也看不出痛苦。他就对着那条空无一人的橙黄色街道,一个人,吸烟,吸烟,吸烟。”

    “再然后,我就又醒了过来,是被呛醒的。我恢复了精神,睁开眼睛,努力地抹去了眼前的昏花,我看见,火焰的灵魂,直冲向黑色的天。”

    “当然,我只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醉鬼。您不必相信我的任何一句话。”

    (正午时分)

    “哦,你问何建民呐,我肯定认识啊,我是他的房东。”

    “你们找他什么事?是来替他还清房租的?”

    “什么!死了!昨晚?”

    “我算是倒了血霉了,他还欠我三个月房租呢!”

    “算了,没办法,其实他也是怪可怜的。”

    “他是来钢城务工的,老家是远处村子里的。大概一年前,他和他媳妇来到我这儿。两口子在工地里打一些零工,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在钢城总是要比在他们村子要挣得多,但挣得多也不见得是好事呦,我想,他一定是为了那事才自杀的。”

    “什么事?说出来也不嫌丢人的。他媳妇,那小骚货,给他戴绿帽子!呦!还是在家里面,被他给撞见了。俩人躺在床上,什么也没穿的,大白天!可那人还不是别人,就是他们的那个包工头!你说气不气人!老实的男人没一个好命的。”

    “何建民一看就急了啊!那个男人受得了这个!抄起个凳子就砸过去了!一下子!那包工头脑袋就开了花了,裤子都没提上,捂着脑袋就溜了出去,还被我给撞了个正着!你说说这事闹的!”

    “他媳妇不干了!那骚货,呸!她居然还骂何建民!说他没用,说他床上不行床下也不行。何建民都跪下来求她,她还是跟那个包工头跑了,再也没回来过。后来何建民又上工地找她,还被打了一顿,没良心的。”

    “那包工头也不是个东西,睡了人家媳妇,还要要人家的命!他把何建民的工资给扣了,死活不给,何建民去要,他就打人,没天理了。”

    “是打算去告了。但也怪何建民真是没那个命。他才打算去告,就又出事了。他儿子病了。”

    “是啊,他还有个儿子,跟他两口子一起来的,七八岁的样子,我刚才没说过?哦,那不好意思了。”

    “那小子聪明得很那,住在附近的人都喜欢逗他,确实可爱。可就是这么个孩子,却偏偏得了个要命的病,有可能治好,但治不起呐!不是有句话吗,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病,就是穷病。赶上了,谁也没折。”

    “那娘们儿连自己的儿子也不管了,何建民想就儿子,但没钱呐!钱在包工头那里,去要,人不给,还要挨打,去告,那孩子又没人管了!我们也想帮忙,可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不是?”

    “那孩子现在还在钢城医院呢,别让他知道他父亲的事,这也算是帮个忙了。”

    (日落时候)

    “孩子就在2号病房,刚吃下些东西。你们可以去看看他,但别把他父亲的事告诉他了。人呐,究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命。”

    “我是他的主治医生,情况我都清楚,有什么就问我吧。”

    “是,暂时是没有生命危险了,但也解决不了。这病罕见,要治的话,风险高,费用也高,照现在这个样子,只能先维持着,不建议手术治疗。但说是建议,又建议给谁呢?”

    “费用是一直欠着的。说实在的,我们也着实为难,只能寻求社会的帮助,可以解决一时只需,但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呐。还是那句话,这人呐,都不能明白各自的命。”

    “这病的并发症复杂,临床表现也会因人而异。但疼痛是一定的,疼呐,没日没夜的疼,小家伙说,就像掉进一口西红柿炒鸡蛋汤的汤锅里,汤锅底下,又是被火烧得滚烫。他的身影很小,有喜欢缩成一团,一句话不说,就静静地捂着肚子望着窗外,等着他父亲。就像是一尊小石雕,但眼睛里总是亮着光芒。光芒也像他一样,是小小的,但不会像天一样,还要分出个白天黑夜。”

    “情况大概就这么多,说实在的,以后该怎么办,我们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但总是要有希望的,毕竟小小的生命,就该是有希望的样子。”

    “你们可以进去看看,但时间不要太长,他现在还需要休息。也不要问太多问题了,他那小脑袋瓜呀,还要省着来想他父亲呢。”

    (日落之后)

    “叔叔们都是爸爸的朋友?”

    “爸爸说他等我病好了就会回来看我。”

    “他去哪了?他去帮我完成愿望了。”

    “我说,我想要烟火!”

    “每次看见烟火爸爸都说是为我放的,但我知道他是骗我的,因为我们没钱,没钱就不能买烟火。”

    “所以爸爸去挣钱了,挣钱去为我买属于我的烟火!我病好了,就快好了,爸爸就快回来了,我就快看到属于我的烟火了!”

    “我每天都坐在这里等,看着窗户外面,我不想再呆在医院了,我想出去。但我得在这里等爸爸,然后和他在这里一起看外面的烟火。”

    (凌晨三点十三分)

    “对不住了,给大家添麻烦了。”

    “实在没想到这火烧得那么猛烈,把地砖都烧得漆黑了,还有方才那位老兄的三轮车,看来只能来世再还了,实在抱歉。”

    “疼,这是肯定的,撕心裂肺的疼。撕心裂肺懂吗?心脏被撕碎,肺也迸裂。但这也没这日子来得疼,生活,似乎不仅仅只是撕心裂肺的。所以我仍不后悔,即使是在大火蔓延全身的时候,也只有解脱。乐观一点吧,好处是没必要再火葬一次了,一步到位嘛!”

    “我的确是个懦弱的人,这是我必须得承认的。但懦弱有错吗?痛苦只有自己用嘴尝尽,别人代替不了,那又凭什么来职责我的懦弱呢?为什么在困难痛苦的时候只能选择乐观面对呢?难道是有受虐的倾向?为什么要让每一个人都相信会苦尽甘来呢?若是苦不尽甘不来,谁来对我的悲惨负责?”

    “我没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我抛弃了我的儿子。我痛苦,但这并不能说我是一个没有责任感的人。我只是想为自己而活,也为自己而死,难道这也有错?我来的时候,没人问过我的意见,我的每一步生活,也处处被动,所以,我只是不想被动的去死,我想决定自己的去留。责任,责任,我只是想对自己负责一次,承受痛苦并不是一件可以说笑的事情。”

    “我在燃烧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要活着。”

    “我在燃烧中找到了答案,这是我的死心,我死而无憾。”

    “我为什么要活在这世上?”

    “为了金钱?我一穷二白。为了爱情?我受到侮辱。为了亲情?看着儿子正在遭受病痛而我无能为力,我没能力去挽救他的生命,只是自责没经过他的同意就将他带到世上。为了什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在这世上这么些年,稀里糊涂的出生,稀里糊涂的成长,稀里糊涂的娶妻生子,最后稀里糊涂的被逼入绝境。到底是为了什?我在燃烧中思考。”

    “大火开始炙烤我的大脑的时候,我似乎找到了答案。”

    “阳光照进了阴暗的洞穴里,洞穴的岩壁上映衬出洞外景物的影子,人站在不知是何处的地方,然后分不清身在何处。”

    “就是为了生活。”

    “生活,人生,只是经历。”

    “我们用一生的时间,经历痛苦,快乐,经历失去,得到,经历希望,失望,经历爱,经历恨,经历从母腹中出来时见到母亲满身血泪的模样,经历闭眼入棺时的丧乐或是凄凉。所以啊,对于死亡,还有什么恐惧的呢?人不会白白地来,也不会白白地走。责难死亡,岂不是怪罪生命?”

    “所以,我选择了去死。因为我知道,若再留在世上,我也没能力再去经历什么了,有的只是行尸走肉一般的奴役过活,这是对生命的不敬。我自杀,并不代表我不热爱生命,不尊重生活,恰恰相反,我是明白了我人生的本意。我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读书不多,但是记得,鲁迅先生说,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我直面了,也正视了,所以,我把自己点燃了。”

    “那辆面包车上,装着我全部的财产,这可以显得我走的从容。”

    “还有,或许要问我为什么要选择葬身火海。为什么不去跳楼,割腕,或是别的什么的。”

    “我答应过我儿子,要给他属于他自己的烟火。”

    “希望他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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