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牧小晴真的一点也不了解，之前的两次谈话里，你也不愿意说太多关于她的事情。每一次都这样，一说起她，你就会很伤心。”莉莉沉沉叹息，声音再度哽咽，“李维，说真的，有时候我反而很羡慕你，至少你真的体验着一份深刻的感情。像你心细这么敏感细腻的人，你经历着的爱情也一定浪漫而美好吧？”
我想起作品签约的那个晚上，在小公园的烛光里，我跟牧小晴一边欢笑一边喝酒。那是我记忆中不愿忘却的一幕，我不知道这样的回忆会不会随着我的清醒而替换。也许在真实的世界里，那不过是我一个人的放纵。我开始记起陌生人对我流露出奇怪的眼神，他们看到了什么呢，我在自言自语，还是一个人分演着两个角色？
去年的演唱会之行，也许只是我的个人旅行。可能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所有我跟牧小晴之间的喜怒哀乐都是我的想象。当牧小晴拖着我的手在车站里一路奔跑，路人看到的也许是一个突然狂奔的疯子，于是他们都流露出惊异又警惕的眼神。
我又想起去年跟牧小晴重遇的第二天，我在餐厅里弄丢了一支宝珠笔，当时我还怪她存在感太低。想到牧小晴一脸委屈的样子，我突然感到心痛，我多么想把她抱在怀里，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牧小晴，我要再一次失去你吗？其实我并不在意生活在虚幻世界里，重要的是，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可是现在我要怎样找回你呢？
我问莉莉：“是不是待我完全清醒之后，我就会忘记牧小晴？”
莉莉想了一下回答：“并不是，你还记得牧小晴，只不过到时候你记得的牧小晴可能是另一个样子。比方说，幻想中的牧小晴留着长头发，而清醒的记忆里牧小晴却是短发。在幻想世界里，你跟牧小晴是情侣关系；而在清醒的记忆里，她最多就是你曾经的红颜知己……”
“够了。”我打断了莉莉的话。
我终于明白牧小晴在江边说过的话。她说她做过一个梦，梦里我们以情侣关系度过四年。我想起演唱会那天晚上看到的幻象，在夜晚的情人坡上，那个长发的姑娘跟我相偎在一起。她就是从前记忆里的牧小晴！
根本不是什么平行世界的鬼话，当时牧小晴想跟我说的，分明就是我们的过往！
每一次遗忘都会将我们的感情清零，每一次重聚，我都对牧小晴心有防范。我们明明两情相悦，却要一再试探欲拒还迎。这浪费多少美好时光，让她承受了多少伤害？
“我能不能不要醒过来？”我低声问莉莉。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上一次你也问过我这样的话，你也提醒自己不要清醒过来。但是，一个月之后我再见到你，你还是清醒了。当时我问你牧小晴去了哪里，你说她出国去了。说得云淡风轻，没有半分伤感。”
“那就是说，我可能会在一个月之内就会醒过来……然后，再一次忘记她。”
我和莉莉再没有说话，气氛沉重压抑。她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就离开了。
也许她知道下一次见面，我再不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那时候的我会再以失忆者的面目出现，会从容回答她的问题：“哦，牧小晴啊，她嫁到外省去了，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再见到她。”语气云淡风轻，没有半分伤感。
我在咖啡厅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入夜。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七点，父母还等着我吃饭，对我垂头丧气的样子也没有多大的反应，大概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们今天特意做了一些好菜，不过我完全没有胃口。
“爸，我今天跟周莉莉见面了，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毛病。我想知道牧小晴的事。”
“牧小晴的事情不记得也罢了，反正你知道了过些天也会忘掉，每次都这样。”母亲在旁接过话。
这一次父亲没有打断她的话，在母亲说完之后，他又接着说：“就像你妈说的那样，就算你知道了，过些天也会忘记，你还要知道吗？”
“当然，哪怕知道一分钟也好。”
父亲放下饭碗，走进房间打开抽屉翻找东西。母亲红着眼睛望了我两眼，又低着头吃饭，没有再说话。
“过来。”父亲向我招手，他在客厅的桌子上放下一沓年月已久的资料。纸质已经泛黄变脆，似乎轻轻一捏就会碎掉。
看见这些年迈的纸张，我想到了自己的记忆，同样脆弱不堪。被时间冲击着的精神世界，大概是一片飘摇的颓败吧。
父亲捡起一张照片递给我，那是一张很旧的彩色照片，虽然已经过塑，但看到里面已经泛黄。画面不太清晰，是两个小孩子，一男一女，仰着头，笑得很灿烂。他们看起来才三四岁的样子。
父亲指着那个小男孩，“这是小时候的你。”又指着那个小女孩，“这是小时候的牧小晴。”
我想起之前那个梦，似乎梦中的那个小女孩真的就是照片中的牧小晴。
“以前我们工厂旁边有一个幼儿园，我们上班的时候就把家里的孩子带过去，下班就接孩子一起回家。你跟牧小晴就是在那个幼儿园认识的，当时你们的关系很好，常常在一起玩。有一天我们小组临时加班，幼儿园的老师急着要回家，就把剩下的几个孩子交到工厂门卫那里，等各自的家长下班后到门卫那里领走。牧小晴和你偷偷从门卫那里溜了出来，到工厂里面玩耍。”
父亲的语气突然变得沉重，我已经有不好的预感，却只能耐心等他平复情绪说下去。
“那件事的过程没有人说得清楚。当时我只听见有人大叫，说有孩子被夹到了。我连忙奔过去关掉机器，把孩子救出来，却没有发现自己的脚还踩在机器上。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机器出了故障，又打开了开关。我的脚就是这样夹伤的。那个出事的孩子就是牧小晴，送院后也没有救回来……”
我猛地一震，浑身僵直。
“在那之后，你的精神就出了问题，一句话也不说，常常手脚发抖，一副很害怕的样子。你妈当时还以为你中邪了，一边照顾我，还一边带着你到处问神婆。过了好几天，你才慢慢恢复过来。不过也不是完全恢复，她发现你常常自言自语，有时候还会叫出牧小晴的名字，好像牧小晴真的在你旁边跟你玩。”
“你妈带你看了精神科，医生说你这是精神创伤，恐怕就是亲眼目睹事故留下心理阴影。你内心里一直害怕这样的事实，也不愿意相信牧小晴已经死去，所以你就幻想牧小晴还没有出事，你们还是好朋友，还在一起玩。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否严重，除了自言自语之外，你没有其他奇怪的表现，后来也没有放在心上。几年过去，你也慢慢忘记了牧小晴，我们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在你上高二那年，我去参加家长会。你的班主任告诉我，跟你同宿舍的室友常常见你自言自语，不时叫着牧小晴的名字。那时候我才知道你又犯病了，我又带你去看精神科，才发现你患了精神分裂。可能是学习压力过大导致，也可能小时候那件事情埋下病患一直没有治愈，过重的心理压力让它复发了。”
“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幻想牧小晴还在身边陪着你。医生认为这个问题并不算严重，他还说这是一种保护手段，避免本人在高强度压力之下做出过激的行为。当时他建议，只要你不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而且情绪持续稳定，那么可以不采用治疗手段。待压力过去，你会自然恢复正常。事实也是这样，后来你的性格慢慢变得开朗。高考之后，你就慢慢恢复正常，对牧小晴提得越来越少。”
“只不过，你的问题一直反反复复。大学复发过一次，去年又复发过一次。但好在，每一次你都平安度过……”说到这里，父亲擦了一下眼睛。
“每一次当你开始忘记牧小晴，那就代表着你离恢复不远了。其实这个方法也是我们偶然试出来的。高三暑假的某一天，周莉莉来我们家找你。当时你不家，她问了我们一个问题，她想知道谁是牧小晴。我本来不想告诉她，她说你们已经分手了，她只是想好奇了解一下，她的情敌是怎样一个人。当时你妈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她说以后再任由你这样跟牧小晴呆下去，她这一辈子都别想着抱孙子了。当时她就跟周莉莉说了来龙去脉，希望她可以劝你面对现实。后来她真的跟你聊了这个问题，本来我们都担心会有反效果，时刻注意着你的变化。见你消沉了几天之后，就慢慢恢复过来，之后再不提牧小晴，我们这才知道这个办法可行。”
我静静地看着那张照片，久久没有说话。我又翻看了那些资料，是一些病历本，里面写的字有点潦草，只能看出几个关键字猜测内容，情况大概跟父亲说得差不多。在我竭力回忆之下，我记得高中时期父亲确实有带过我去看病。
“其实，我真的不恨牧小晴。如果真有‘在天有灵’这一说，我很感谢她这些年来一直帮忙照看你。只不过，你总不能一直生活在幻想当中，我和你妈都希望看见你成家立业，平平安安过日子。”
父亲觉得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叹了一口气又走回饭厅吃饭。我回到房间，关上房门，独自面对着这一堆带着时光发酵味道的旧资料。
大概喝了太多的咖啡，又或者因为得知真相心绪如潮，我躺了大半夜还是睡不着。安静的夜里我隐约听见秒针摆动的滴答声响，那是一个倒计时，我的牧小晴的过往正被一点一点地抹去。一个月之后我的生命中会再一次缺失记忆，也许我会再次满世界乱跑，漫无目的地想追寻什么。
一直以来，我都知道自己的记忆出现了断点。我记忆的起源时间点大概是两岁，回忆路上的风景是旧时的村庄，夕阳下安静的竹林，一些小孩在大树下玩泥沙。
再往前走，到了三四岁的阶段，路上的风景变成一片辽阔的空白，不时吹来阴冷的风，天空堆满压抑的暗云。这是记忆中的荒地，哪怕我现在得知了事实的真相，我还是没有办法想起那个时期的事情。那一途的风景已经埋在地下，不管我多少次路过都无法找到答案。在那被剪断的过往里，掩藏着我此生最大的秘密，里面住着名叫牧小晴的小姑娘。
走过这一段，才又看见明媚的阳光，绿树与清河。那个热爱自由的孩子在田野和草地中流连，在枯掉的树桩上一坐就是半天，仰着头在蓝天白云的舞台上编排心中构想的童话故事。在这些唯美的故事中，总是出现周莉莉的身影。
当记忆之路来到了十六岁的时间点，这条路第一次出现了分岔口，一条名叫真实，一条名叫虚幻。这两条路有时平行，有时候会交汇。我常常会突然走过交汇点，然后在不知不觉当中走上另一条道路。尽管我以为世界的路只有一条，我还是不时看到世界的裂缝，它们会透出另一个世界的微光。每当我怀着好奇心掰开这些缝隙，我就会看到另一个世界的风景，正如此时，我正站在两个世界的中间。
这些年来，我时常感觉自己要去寻找一个人，每当下雨，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这一夜，当我得知真相，我才知道这种情绪来自于暗恋周莉莉的那些日子。那是小学六年级的春天，教室外面茶花盛放，如同我的心中情感的焰火，每日每夜熊熊燃烧着。漫长的雨季，空气中一直弥漫着潮湿而温润的气味，那是我初尝爱情的味道。
在往后的日子里，每到了下雨天，空气中潮湿的水汽一再唤醒藏在心底的暗恋情愫，内心深处有一种要找回爱情的冲动。只是那时候我并不明白自己内心的真正渴望，也不知道冲动要如何释放，更不知道要如何寻找那个特定的人。于是在每一个微带寒意的下雨天我都心绪如潮，有时会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逛，期待遇见某段缘，结识某个人；有时也会喝上咖啡或绿茶，让内心的躁动难宁化成文字。
在长久的日子里，我都觉得自己在雨天里的情绪失控是一种精神异常，像个神经病一样到处追寻线索，找了多年一无所获。到了今天我才明白，答案在心深处，在外部世界的寻觅注定徒劳无功。我以为这世上只有我自己才会有这种奇怪的症状，直到后来我看到那一部日本动漫电影《你的名字》，我才知道这世上还有类似的人——电影的作者也许就有这样的情况，于是他通过电影作品来表达忘却和寻找的主题。不知道是否每个人都要带着使命而生，他们注定要找回一些什么东西才能让人生完整。
这一天我终于明白自己的寻找情结来源于周莉莉，那么当年我为什么喜欢周莉莉呢？是因为她的眼睛。当年的她给我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她的眼睛很像某一个人。直到这一刻，当我望着多年前的照片，我才明白小时候的周莉莉长得跟牧小晴有几分相像，以至于我把牧小晴的感觉投射到周莉莉身上。我想，我真正喜欢的人是牧小晴吧，要不然，高三那年我为什么要跟周莉莉提出分手呢？但是，跟牧小晴认识的时候，我才是一个三四岁的孩子，那种感情真的是爱情吗？我不知道，也确实想不起来了。
《穿过沙漠便是天堂》 第41-42章
作者简介：一鸣，小说作者，写作教练，愿我能为你带来感动和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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