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苏如卿,青梅竹马,从小就认识也玩得甚好。他是我娘家的表哥。
十岁懂事之时,他摘了香草,琼花,编成花环,替我戴上:“浅浅喜欢吗?”
我睁大眼睛,又笑弯成浅浅的月牙:“喜欢!”
“那浅浅收了我的定情信物,以后可是一定要嫁给我做妻子的哦!”
“嗯!”
那个约定,在十四岁之前,我从未敢忘记,我娘亲也是极为同意的,甚至打算待我及笄之后便结为婚约。
而就在我及笄那一年,父亲枉死,母亲伤心过度。
那一日,成了我永远的梦魇。
当我极力地为母亲治病时,大红灯笼早已高高挂起,原本应是属于我的赤红之色,如今却给了我的三妹妹。
我和娘亲被锁在屋子里。那时,从窗户纸破洞望去,那骑在高大骏马上的苏如卿,那身着大红色喜服的苏如卿,那眉眼间笑意的苏如卿,像是一把弯刀,将我的心狠狠撕成碎片。
无论我怎样的呼喊他,怎样的哭泣甚至是谩骂,他都始终没有回头。那震天的锣鼓声,梆子一下一下敲打,让天真的我,化为乌有。
母亲死了。因为等不到及时的药。
我守着母亲的遗体,直到必须入棺之时。丧喜交加,我不知道容府上下是何等的无耻。
下葬时,我在坟前整整跪了一天,老太君来拉我,我也不起来。这个我曾经爱戴无比的嫡亲奶奶,在我的父亲过世之后,让我心爱的男子娶了别人,又让我的母亲病死,我恨极了她!
再后来,便是流苏一直在照顾我,十几天之后的及笄大礼,即是大祭司继位之时。
从那天起,我与流苏共同建立了浮生楼,作为商业来源。在姜国,政高商低,浮生楼,为众多政客所不耻,我和流苏也因此搬出容家,去了江州任职,从此再不踏进容家一步。
马车辗转半月,终于到了苏府,那是武林世家,我的娘家。如今也是我妹妹的夫家。
出来迎我的是三妹妹容心,她一贯地对我不冷不热,只因是容家派我来的,对我礼遇三分。
“夫君出门了,长姐姐请稍等。”说完便退下了。
我看她小腹已经微微隆起,想必是又有了身孕。
苏府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儿时常常来这里和苏如卿嬉戏,最爱他家的后花园,清幽雅致,别趣丛生。
我随意找了个亭子坐下,丫鬟替我斟上茶水。
如今人事变幻,连茶味也逃脱不了被改变的命运。
我只能握紧茶杯,极力隐忍着我对往事的怨恨。
“浅浅?”身后的声音,如山间清泉,在炎热的六月带来清凉,于我,则是彻骨的寒冷。
“我现在是姜国的大祭司。”我转身冷冷答道。
他立即正襟作揖,向我行礼:“祭司大人。”
如果说流苏是妖娆和贴心于一体的美男子,苏如卿便是古板与守旧的温柔公子。
他的身后,是紧抿嘴唇的容心。
“不必多礼。”我轻嘲一笑,“我这次来,是奉容老爷的命令请你一家过去的,你该知道,今年是老太君的六十寿辰。”
苏如卿直起身子,上前一步:“是,这我早就接到消息了,只是……”
“只是什么?”我轻抿一口茶,斜眼看他。
“只是,心儿已有三个月的身孕,苏府到梧州,最少也得半月,我怕她会吃不消。”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我觉得恶心。
那一句“三个月的身孕”更是让我滋味难辨。
半晌,我才吐出一句:“准。”
我放下茶杯,才发现原来茶已见底。
难怪味道如此苦涩。
我在苏府歇了三日,便与苏如卿整装待发,因为时间紧迫,我与他同乘一辆,也避免了诸多不便。
六月二十五,我和苏如卿已行至一半。一路上我俩并肩跪坐,未发一言。
我闭着眼,尽量不去看身边的男人,不去想曾经的往事。
我要忍,我要忍。
“浅浅——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苏如卿终是按捺不住,起身揉着已经酸痛的腿。
“二月二十三。”
“你,这些年……过的还好吗?”
我抬眼出神,淡淡说:“好。”
他轻叹一口气:“唉,你果真长大了。”
我不发一言。
是的我长大了,四年,不长不短,在恨与现实的交织里,长大了。
“对不起……当年我……”
他欲言又止,被我打断。
“够了,苏如卿,苏妹夫。我不需要也不接受你的道歉。”我身体挺得笔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还想说什么,马车外传来丫鬟的声音:“长姑娘,驿馆到了。”
我掀开帘子,丫鬟接住我的手,又放了石垫,让我顺利下车。苏如卿紧随我后。
刚进门,小二的吆喝着,丫鬟上去打点一切。
然后领我上楼,转角入门的一瞬间,我听到楼下客桌上有个武夫说:“哎,真不知道还要押这血玉多久!”
另外一人急忙捂住他的嘴道:“想死么你!季家吩咐过了不许乱说!”
嘴角一勾,事情正如我意。
夕阳渐没在山头,在屋里留下一抹橘黄,我换上夜行衣,将头发都蒙在黑帽里,只留下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睛。
盗取血玉的过程出奇的顺利,虽说守卫森严,但人总有困乏之时,即使不用巫术,我的轻功也足以瞒天过海。
只是出去的时候,还是惊醒了两个守卫。
为了避免行踪,我绕着驿站跑了两圈,才回到房间,没想到刚合上门,身后便传来一道声音:“去哪里了?”
我根本不在意苏如卿的问话,开始将头上的蒙布摘下。
“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还有你拿血玉做什么?!”他扼住我的手腕,力大得出奇。
“用不着你管。”我挣脱他,开始脱掉外衣。
“你……”苏如卿话还未说完,门外一阵骚动,他立刻将我横抱起扔在床上,然后用迅雷不及之势脱掉衣服,扯过被子将我俩盖住。
下一瞬,门嘭地被撞开,一群人冲进了房间。
只见苏如卿恼羞成怒地吼道:“做什么?!”
为首的人,抱拳一喝:“抱歉公子,季家刚刚丢了东西,您有察觉到什么可疑人物吗?”
苏如卿微微起身,露出半截光亮的身体,拔出帘钩上的剑:“出去!我没看见什么可疑的!难道我与妻子行房的细节你们也要查个水落石出吗?!”
那人仍心有不甘,却是不好再说什么,将一群人赶了出去并合上了门。
我正欲起身,苏如卿却压了下来,声音有些痞气:“娘子,莫要管那些个闲人,我们继续。”
我眉头轻皱,不知他要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正想阻止,却瞥见那边房门那边一团黑影。只得默默躺下。
眼神转过来,正好与他对视,将他眼里羞涩的我看得清清楚楚。
四年了,他更为成熟,更有魅力,岁月竟不曾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却恰好替他围上一层成熟之美。
眼看他越来越近,甚至我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扑在我脸上。我急忙侧头,不再看他。
那一刻,我竟有些恐惧,我怕我会原谅了他,忘记他给我带来的伤痛。
我以为他要继续做什么,谁知他只是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里,轻轻说道:“浅浅,对不起,是我的错。”
然后他继续蹭了蹭,像是要吸尽我全部的气息,又深深的吐出,扑在我耳边。
眼泪一颗一颗的落下,除却胸口的起伏,我竟感受不到我的啜泣声。
那一夜,就那样,慢慢流逝着,漫长得像是度过了整个人生。
第二天,我们便匆忙出发。
马车的空间到是极大的。外出的马车,通常是足以容纳三个人的床与桌。偶尔累了,便会躺下休息。不知是不是那晚让我对苏如卿放下了戒备,我竟默许了他也躺下来。
我背对着他,但能感觉到他侧卧着身子,用手枕着头,在看着我。
而我不知道的是,那时他伸出手,想触碰我,却又百般犹豫着,又放下了。犹如我对流苏,想要去抚平他的失落,却又觉得我与他,隔得何止万水千山。
一路上恰逢雨落时节,搁置了好些时日,到梧州容府时,已经是七月下旬了。
那时他又对我说抱歉,我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对他恨意犹存:“苏如卿,你记住,欠我的,终究都是你欠我的,这笔账,是你用对不起,换不来的。”
那些时日,流苏忙得不可开交,我继续回浮生楼赶制最后的寿服。
这件衣服,是专门为老太君准备的。一针一线,均出于我之手。
完工的万凤朝阳服,以黑线为主,将黑色的凤凰绣的栩栩如生,加上血玉做装饰,再以金线镶边,最后用檀香熏制,最后再装进盒里,由我亲自替老太君穿上,整个过程,谁都不会知道是我送的这件衣服。
以上任何一个细节,都绝不会出现差错。
八月二十四,我替老太君着好衣装,她一改往日的严肃,有些温和地拍着我的手道:“浅浅长了,祖母也老了。”
我心下一阵嘲讽,她身为前任大祭司,不知她是否已料到了自己大限已到。
寿礼开始,老太君要按例进行祭祀。按规矩,容家顺天而行,命也是天给的,能多活一岁,便要谢恩,称之为借寿与谢寿。
台下,我与容家女眷围成一桌,静看祭台上年岁六十却风华不变的老太君,兴许有朝一日,站在那台上,挥舞着神祀的人,便是我。
不知为何,那一刻,对她,便有了些敬佩。
当最后跳到最后一幕谢寿之时,天忽然就阴沉了下来,天雷滚滚,甚至众人还还来不及反应,一道闪电劈开天际,直中老太君,硬是劈得灰飞烟灭。于此同时又落下几道天雷,齐刷刷劈死了好几人。
只听得周遭慌乱的惨叫声一片,另一边侍卫呼喊着护驾护驾。隔着人群我与流苏对视一眼,他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舒心。苏如卿自然是一同维护秩序。
我趁乱将万凤朝阳服收起来。
这件衣服,可是功臣。
上面黑线乃是许多个含冤死后七日内女子的头发,用特殊的药材浸泡后,散出阵阵清香。
血玉乃是山脉之灵,是极为通灵性的,连着死去冤魂的头发,功效可强百倍。
我只需暗暗催动巫力,一切便会按部就班地进行。
老太君恐怕至死都不肯相信,这会是她的忌日。
走出容府的那一刻,我竟无比的舒心。
娘,你的仇,我报了。
接下来的事情,我早有预料。喜事变丧事,容家众人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盘问我。但又没有证据。
容玉在灵前怔怔站了许久,对我说:“容浅,亏我还叫你一声长姐姐,你却这样害死我祖母!”
我侧头看她:“二妹妹可别胡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众人皆以我为敌,流苏大吼一声:“吵什么吵!我母亲还未入土你们就开始闹!”
女眷皆噤声不语,容玉的眼里噙着泪水,向流苏控诉着:“四叔!就是她!”
流苏眼神冷得似十二月里的寒冰:“你哪只眼睛看见了是浅浅做的?”
“哟——我当是谁这么有威严呢,原来是容先生。”花梨夫人的声音吸引了众人。
她一身素白锦衫,轻曳而来,眼神掠过我,最终停在流苏身上。
“哎——听妾身一句劝呢,当时皇上也在呢,众人都看得清楚,是天降大祸,皇上也吓得不轻呢。这容二姑娘这样武断大祭司,是何用意呢?莫非——您觉得这齐国的祭司之位坐得不舒服,想要这姜国的位置?呵呵。”她遮面一笑,笑得我觉得不适,“话呢,我替皇上,搁在这儿了,诸位——自个儿掂量掂量吧!”
然后又笑意盈盈地离开。
丧礼持续了七日,新皇下令,全国素食半月,以示哀悼。
浮生楼里,灯火通明,苏如卿要走的前一夜,一直留在浮生楼里。
他有些不知所措:“是你,对吧?”
我抬眼看他,轻嗤一句:“嘁,你觉得呢?”
他沉默良久,才说:“我看到了,衣服上的血玉。那件衣服,是你送的对吧?”
我点头,笑道:“继续。”
他突然站了起来:“收手吧,浅浅,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眼里的笑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你以为,我还逃得掉吗?”
你以为我不想逃吗?苏如卿,从我算计老太君的那一刻起,我就掉入别人的陷阱里了。
九月十四,容心推开了浮生楼的大门。
她的肚子又大了一圈,走起路来,需要将腰挺着。
她质问我:“容浅,如卿呢?”
我抬头一笑,有些郁闷:“苏如卿不应该和你在一起呢么?话又说回来,你这身怀六甲的还敢来梧州?”
她一生气,手重重得拍在案几上,提高了声音:“我再问你一遍,如卿去哪里了?”
我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说了,不知道。信不信由你。你不妨多住几日,等你产后再继续找。”
走出房门的那一刻,我的心提了起来,苏如卿去哪里了?
容心还是走了。不知是得到了苏如卿的消息还是在我这里寻不到他。
而几日后,我与流苏谈笑时,冷不防一只箭从我脸边斜射进门里,若多挪动一寸,那只箭就插进我的脑袋里了。
流苏忙问我是否受伤,然后追出去。
我立即制止他:“别追了,箭上有东西。”
那是一直裹好的箭桶,我拆开,纸条上白纸黑字地写上:
苏如卿在齐国祭司府,只准一人前来 容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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