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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其实并不老，他才三十出头。尽管已跨入四十的门槛，但毕竟还没到四十。

一

老王出身农村，在考上大学跳出农门之前，他不仅要读书还要干很重的农活，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晒，让他皮肤过早地变得特别的黝黑。学生时代的老王年少火力旺，脸上长满了青春痘，没有任何皮肤护理知识的老王每天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对着镜子挤青春痘，看着镜面上溅满的黄白色的脓液，老王觉得特别痛快。青春痘被挤了一茬又一茬，可他的脸彻底遭殃了，不仅黝黑还全是痘坑，明明只有十多岁，看起来却比同龄人要老上七八岁。

于是从初中、高中、大学直至参加工作，身边的同学、同事，不论是老相识还是初次见面的，不论是比他年纪大的还是小的，大家都好像心有灵犀般地不约而同称他为“老王”。每次老王向对方介绍自己:“你好，我是王……”，可他话音未落，对方就已经握住了他的手:“啊呀，老王，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刚开始，老王有点纳闷甚至心里还暗暗地愠怒，可最后也慢慢接受了现实，甚至在做自我介绍时直接就自称老王:“你好，我是王峰，你可以叫我老王。”大学毕业找工作时，招聘人员低头看看简历又抬头看看老王，几乎都会怀疑地问一句:“你真的只有22岁？”一开始，不管老王怎么解释，招聘人员都不相信，他也因此被多家单位筛下来。以至于后来老王每次面试都会带上身份证和户口本来双重佐证自己的年龄没有造假。几经波折，老王最终还是如愿进入了一家大型国企，且幸运地被分在了一家省级分公司。

二

到分公司报到的那一天，办公室杨主任把老王引到会议室里候着。一进门，老王发现和他一起候着的还有另外12名新员工。大家的脸上挂着初入职场的青涩，也满含着对未来美好的期待，彼此互相很客气地点头示意，并没有太多交流。老王以为自己时间把握得很准，可大家都来得比他早。他略显尴尬地快步走到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

老王正胡思乱想间，一阵嘡嘡嘡的脚步声传来，会议室快速地走进来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杨主任向大家介绍说：“这是我们分公司的王辉总经理，大家欢迎。”会场顿时响起了一阵掌声。王总刚在主位落坐，杨主任毕恭毕敬地将新员工的简历资料摆在他的面前，然后在他左手边的第一个位子坐下。

王总很客气地招呼新员工都坐到会议桌上来，也没有指定发言顺序，让大家一一介绍自己。他点上一根烟，很随意地翻阅大家的简历，烟雾缭绕间，他脸上的表情显得似听非听。轮到老王介绍自己的时候，可能是太紧张，他老是忍不住咽口水，说话因此磕磕巴巴，好不容易说完，胸口和背上全是斑斑汗点。他使劲地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第一次见领导就表现得如此差劲，该死！见王总好像没有注意自己的窘态，他才稍稍心安。

等大家介绍完，王总说话了。他向大家表示欢迎和祝福，语言短促简介且掷地有声。老王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打量领导：王总头发浓密且灰白，双目有神，嘴唇厚实。最让老王惊奇的是王总的鼻子，大得出奇，几乎占据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一。这鼻子如果生在一般人脸上，肯定奇丑无比。可生在王总这样的权势人物脸上，却显得如此威严，让人产生被压迫感和被控制感。

王总最后说：“我看了大家的资料，各位新同事都来自名牌大学，专业也对口，也符合分公司的人才需要。大家初来乍到、初入社会，心里肯定有很多想法，这样吧，我给大家现场布置一篇作文，题目就是《五年后的自己》”王总抬手看了看表又说：“现在就写，两个小时后交卷。杨主任，你给大家发一下纸笔，到时候你负责收集好放到我办公桌上。”说完起身就走出了会议室。

接下来两个小时大家都开始“刷刷刷”地写作文。老王是第一个交卷的。尽管在写的时候文思敏捷但精神毕竟高度紧绷，所以后来他怎么样都记不清自己写了啥。当他战战兢兢地把卷子交到杨主任手中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口气吹得杨主任头顶本就稀疏的头发左摇右晃，杨主任用手拢了拢，笑着说：“小伙子这么快就写完了？”老王点点头，杨主任又说：“你到招待所先休息一下，不要走远，等我电话通知”。

三

前台服务员把老王引到分公司培训中心招待所。这是一件双人间，布置简洁明快。老王选择靠窗的床躺着闭目养神，已经到中午饭点，他却一点不饿，头脑里依旧努力回想着作文的事情。这时，房间门“吱丫”一响，进来了一个小伙子，手里提着两个饭盒。小伙子身材干瘦、面容白皙、理着整洁的偏分头，刚一进门，一双眼睛就滴溜溜地朝着老王扫了过来：“您好，王哥吧，我是刘强，我们刚刚见过，您叫我强子吧。”

“您好，我叫王峰，平时大家都叫我老王。”老王和刘强握了握手，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小伙子不简单，后来的事情也证明他的直觉是对的。

“哈哈，好，老王，王大哥。您吃饭了吗，我在招待所门口小吃摊买了一份炒粉、一点卤菜，实在是饿得受不了。杨主任说中午同一安排了午餐，可我实在等不及了。咦，老王，您没吃饭吧，一起吃一点吧”说完也没等老王同意就把手中的筷子折成两截，将另一半塞到老王手中：“别客气，王哥，一起吃点，今后我们就在同一条战线工作，缘分啊，您可要多多关照我啊。”

老王根本就没法拒绝，就索性和他一起坐在床上吃了起来。两个人如他乡遇故知般地聊了起来，气氛显得特别熟络。其实彼此内心都明白王辉总经理对这次作文的评判决定了大家今后在分公司的安排，都在不安地等待最终的结果，也都想问对方作文写了啥。但不知为何就是没有人先开口，全程都看似漫无目的、漫不经心地交谈着。吃完饭后，两个人都有点困，老王躺下继续假寐。刘强打开了电视，但把声音跳得很小，眼睛盯着屏幕，很明显他根本就没有看进去。

大概下午四点钟时，刘强的电话响了，他赶紧抄起就往房间外走。不多时，他又回来了，脸上挂着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沮丧：“老王，结果出来了，我被分到了地市的子公司工作，我就要走了，杨主任说分公司的派我去报到的车就在楼下大坪里等着。”他的声音有点颤抖。老王赶紧起身握住了他的手：“恭喜你，强子。”“大哥，何喜之有，据说那里很偏僻、很艰苦，此去前途未卜啊。”“我和你一样，也在等结果，一样前途未卜。”临走前，强子主动和老王互留了电话，又真切地拥抱了老王：在他耳边说“兄弟，我走了......记得我，再见！”说完就匆匆地离开了。这一刻，老王竟被他感动了，朝着他的背影发了一阵呆。

也不知等了多久，大概下午六点，老王终于接到了杨主任的电话，要他马上到办公大楼401室来，王总要见他。

四

401王总办公室。

老王来到门口，快速地调匀了因爬楼梯而急促的呼吸，飞快地扫描了办公室内景：地上铺着灰色的地毯，墙上贴着米白色墙纸，没有挂字画等艺术品，倒是挂了各一张全省和省会地图；所有的家具都是暗红色的，整个布置庄重简洁又透着大气。王总抽着烟，高大的身躯斜倚在老板椅上，压得椅子吱吱作响。他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坐着杨主任和另外一个中年男人。

老王轻轻地叩了一下门框：“各位领导好。”王总抬头见他来了，招手示意老王过来坐下。老王在椅子上怯怯地坐了半张屁股，杨主任身边的中年男人，赶紧给他到了一杯水，又往王总杯子里续了茶水，转过身回原位坐下。

王总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你叫王峰？我们是家门，五百年前是一家啊。”“是......啊不是......不敢当，领导”老王在又在心里暗骂自己为何要这么紧张。“不要那么拘谨，放轻松一点。我们随便聊聊，我认真看了你的作文，文笔很好，也很有想法，钢笔字也写得不错，我和杨主任、郭主任商量了，一致决定把你留在分公司办公室。”王总悠悠地吐了一口烟圈。原来坐在杨主任身边的中年男人是郭主任。

“谢谢各位领导赏识，我一定好好干！”老王诚惶诚恐地起了起身。“先别急着表决心嘛，你的工作就是给我当秘书，说白了就是写材料，我身边缺这样的帮手”王总又点了一根烟“工作会很辛苦，压力会很大，你要有心理准备。”老王又急着起身欲表态，王总用手压了压：“办公室秘书光能吃苦还不够，一定要多看、多听、多做、多学，口风要紧，不能在外面乱说乱讲。”听到这里，老王的额头又渗出了微微的汗珠，王总顿了顿突然盯着老王问：“你对自己的人生有过什么规划吗？”

“我想......我想......”老王结结巴巴地嗫嚅着。王总笑了笑说：“年轻人要有梦想，但一定要脚踏实地，只有脚踏实地，才能更好地仰望星空......这样吧，时间不早了，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明天你正式到办公室报到”他抬头望向杨主任、郭主任：“杨主任，安排人给王辉解决一下住宿问题，先过渡一下；郭主任，你要好好带他，多教，多批评，才能最快地进入角色。”两位主任忙起身点头称是。老王转身朝着两位主任鞠了一躬：“请两位领导多多指教。”直到这时，老王才知道杨主任全名叫杨实，看起来人如其名很实在。郭主任（严格意义上讲是副主任）全名叫郭逸才，也人如其名，整个人看起来特别儒雅、俊逸、有才。

五

老王和郭主任共用403办公室，紧挨着王总办公室西边；南边是402室，杨主任的办公室。402、403共同簇拥着401，形成了整个分公司的行政中枢。正式上班第一天，老王很早就来到了办公室。和所有新员工一样，他很勤快地整理内务，细细地擦着桌子和电脑，就像新婚之夜抚摸新娘子的肌肤那样心里满是热切和期待。

正忙碌着，郭主任急匆匆地进来了：“王峰，快放下手中的事情，有紧急任务：后天王总要去总公司做经验分享，我们要给他准备一个汇报材料，明天一大早就要交给王总审阅，因为他下午要赶飞机去总部。”老王心里一咯噔：不会吧，上班第一天，屁股都没坐热，情况也不熟，怎么玩？郭主任看老王迟疑的表情，换上了一副微笑的表情，用和缓的语气说：“是不是很突兀啊，王峰，不要怕，素材都是现成的，我会把近两年分公司以及各部门的工作总结材料给你，你先读一读，找找规律，很快就能上手的。”

“郭主任，我尽力......”老王怯怯地挤出了一句话，可郭主任却很严肃的说：“不能尽力，要全力以赴！这次经验分享关系到王总的脸面，关系到整个分公司的荣誉，也是你在办公室能否立足的关键一仗。今天我不会再安排你别的事情，你就认真读资料，认真写。考验你的时候到了，沉住气，也给你自己争口气！”老王这才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强作镇定地点点头。

整个上午老王都在翻看郭主任给的材料，其实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纸面上的字像流沙一样扑面而来，淤积在胸口，像要把他吞没，他只觉得窒息却找不到一点头绪。而郭主任一直坐在对面不停地敲着键盘（后来老王才知道，郭主任也在写这个经验分享材料，以防老王第二天拿不出用来应急），没有和他说一句话。下午，老王开始装模作样地在电脑上假装写材料，做出一副让郭主任放心的姿势，可他自己都看不懂到底敲了一些什么，郭主任连问也没问一句。

下午下班时，郭主任说：“王峰，今晚加个班，无论如何，明天一早我要看到东西！我家里有事，就先走了。”郭主任一走，老王把办公室门反锁了，趴在桌子上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难为老王了，第一天上班就接到如此棘手的任务，连适应、缓冲的时间都没有，换谁都会有奔溃之感。

正当老王如笼中鸟般绕室彷徨，认为自己这次肯定筐瓢之时，转机出现了。他猛地发现茶几上有一份省报，上面大篇幅地登了一篇报道某民营企业的通讯稿。老王立马抓起来如饥似渴地通读了一遍：这不就是我需要的汇报材料思路吗？受这篇文章的启发，老王瞬间感觉头脑一片澄明，白天看到所有杂乱的信息在这一刻全部有序地串联起来。当老王敲完最后一个字，已经是凌晨五点钟了，他站起身子、举起双手对着空荡荡的办公室大喊一声：“稳了！”然后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郭主任看到老王写的稿子，脸上的表情既惊且喜。老王揉着通红的眼睛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情。郭主任对他翘了个大拇指，立马把材料交给王总审阅。半个小时后，郭主任回来后对老王说：“王峰，我和王总汇报说这材料就是你写的，王总读完连说了三个好。不错啊，小伙子，初生牛犊，有潜力！当然还有个别地方需要微调，你发给我，我来调，你休息一下。”

这篇汇报材料，让王总在总部大出风头，让他捧回来一大堆奖杯、奖牌，让整个分公司在集团内部名声鹊起。艰难地通过了初入职场的第一次考验，老王算是在分公司办公室站住了脚。郭主任提示老王务必保持低调，务必谦虚谨慎，文字写得再好，如果没有业绩数据做支撑，也是空中楼阁。

六

时间转眼就过去了三年。三年间，老王和郭主任成为亦师亦友的好搭档。郭主任护犊子般对老王悉心指导、爱惜有加，不仅教他业务，还教他人情世故，老王总是非常尊敬地称郭主任为师父。但郭主任却和其他同事那样也叫他“老王”。老王不好意思地说：“郭主任您永远是我师父，您还是叫我小王，在您面前我当不起这个’老’字啊。”郭主任却说：“老王啊，我叫你老王，并不妨碍你叫我师父吧，哈哈。”

三年间，老王已彻底成长为整个分公司的笔杆子，他不仅给王总写材料，总经理室其他副总的材料也偷偷交给他来写，甚至其他部门制定的方案、写的总结材料都会交给老王来改，好像只有经过老王的修改才算是锦上添花、万无一失。如果是其他长袖善舞、情商较高的人，可能找个借口就可以很巧妙的支吾过去，可老王是个老实人，不善于拒绝，不善于说“不”。

三年间，老王不仅要当“老总”、当“副总”还要当部门“主任”，一人分饰多角，站在不同的角度和诉求写同样的事或不一样的事，他竟然都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从未出过差错，从未受过诟病和批评。正常人面对这种情况，估计早就精神分裂了，可老王没有，老王自己都佩服自己。

同事们碰到老王，有的说：“老王你真是领导肚子里的蛔虫，领导心里想到的你知道，没想到的你也能想到，佩服”，有的说“老王，你是分公司的笔杆子，整个分公司上下都在围绕你的笔杆子转”，有的还说：“老王，你才是分公司的领导哩，你的意图就是领导的意图”......

老王一开始认为这是善意和赞美，可随着类似这样的话语越来越多，他才觉得不对劲，有点惶恐不安。可老王太老实，尽管笔下能生花，嘴却很笨拙。因此，后来他一遇到同事，经常远远地躲着走，实在躲不过，就“啊、哈、呵”地打个哈哈快速地闪身而过。老王把这种情况说给郭主任听，郭主任把办公室门一关，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一顿：

“王峰，你这个蠢猪，我平时教你的东西，你都听到屁眼里去了吗？这是赤裸裸的捧杀啊！”

“师父，我也知道，可不知道怎么应对啊。”

“不知道怎么应对？有些话，你要示弱，示弱不是像你这样子消极回避哈；有些话，你要立马纠正；有些话，你要顺杆子打回去......”

“我怕得罪人......”

“你他M真是个榆木脑袋，这么多年，蠢猪应该都教变了，哎呦，气死我了，我要喝口水”老王赶紧把水杯递了过去，郭主任喝了口水，缓了缓继续说。

“老王啊，你以为这样就能明哲保身？不可能！人家会认为你清高，认为你软弱，不管是清高还是软弱，别人都能用来当做明里暗里挤兑你甚至踩你的武器。我不止一次和你说过，不仅工作要做好，还要多留意身边的人和事。别人看你看得明明白白，你看别人却云里雾里，就算掉坑里了也是不明所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老王啊，你要努力形成属于自己的处世原则和底线，让别人不敢随意地挑逗你、侵犯你。”

“师父，您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这又是你的不对，别人说你几句就心生沮丧，你这样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懂吗？老王，幸亏王总大气，欣赏你的才华，了解你的为人，这么多年从不计较外界的风言风语。可他已经在分公司干了快五年了，早就应该轮岗了。要是新来的领导，心胸狭窄，不理解你，不支持你，甚至不喜欢你，那些嫉妒你、觊觎你的人就会趁机群起而攻之，把你当软柿子捏，到时候你何以自救、何以自处？”

尽管郭主任说了这么多，老王也都刻在了心里，可在现实中他还是无法做到运用自如甚至适得其反，内心始终适应不了这种勾心斗角和虚与委蛇。站在上帝视角的读者朋友就不要苛责老王了，毕竟谁没有软肋，谁又没有短板呢？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性格决定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