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十一,之所以叫你一声亲爱的,是因为我们之前还没有好好地问候过。一个人的日子一定很孤单吧,没有这个年纪的女人该有的光鲜亮丽,更多的,是你的眼眸里覆盖着厚厚一层被生活打压下来的尘灰,你在我面前流了无数次泪,却仍未将它洗涤干净。记得他吧,你的心就像被刀剐一样,流血不止;忘了他吧,你却不甘。
你遇见我时,是在这个城市黑暗的甬道里,我还是个四无青年,留着那个年代被大众风靡的分头发型,半脸胡渣,倒也有些这而立之年的男人韵味,手中所弹是花了两个月的饭钱买的YAMAHA的吉他。彼时,我已北漂五年,事业和爱情无一圆满,没有穿着妥帖的西装,没有一份得体的工作,也没有称心如意的爱情,但好在,自认为一切还是很暖。
家乡的诺水小镇离这里有数百公里远,一路泥泞,群山重叠,村邻的小孩儿都在田埂上坐着,插秧的节气一到,便也就跟着大人忙活儿,挽起裤腿,任湿壤没了膝。听老母亲说,有些小孩儿从未念过书,亦不知上学是什么味儿。而我碰过几本书,自以为腹有诗书气质华,就非的要想仗剑走天涯。二十岁背井离乡,选择了在大城市打拼。
自以为不甘世事,上帝就会留意你,给你点光辉走出这遭际境遇,哪曾想,他只是眼光轻佻一扫,你之前过得什么样的生活,现在还是过得什么样的生活,没有跌宕,没有起伏。每个人渺若尘埃,都要面对着人性骨血世态炎凉,没有谁是特别的。
在一天24小时的前半段时间,我都在一餐厅帮工,这家餐厅很文艺,有花点缀的老旧藤椅,花蔓缠绕的桌脚旁搁置着的几盆绿萝,复古铁艺的暖光灯,以及贴满多数人回忆的照片墙。这里的老板是个温和的老妇女,起初问我的来源,我详细为她道来,她听后只觉年轻人打拼不易,脸上露出了一丝倦态,便让我留了下来。月薪不算太高,但好在能解决基础的温饱。
我不是第一次在那样的甬道里看见你,你可能不知。上次见你是你与一男人协同进来,你挽着他的手,面容姣好,温暖如日,眼神里看他的波光潋滟,是我往后见你时从未看到的。你身边的那个男人,有着如琢如磨的俊郎眉眼,却有着我看不透彻的冷漠。你点了一道我们店里的招牌菜,玫瑰沁香木耳。玫瑰花系蔷薇科落叶灌木植物,色味芳香。你后来对我说,这道菜,像极了你们之前的爱情。
至那以后,你就常常来我们店里,不过与往日不同的便是,每次你都孤身一人,点相同的菜,坐相同的靠窗边桌,发一阵子的呆,你的眼里总是泛起一阵阵的悲感。来店里这么久,你从来不抬头看这里的人,甚至为你上菜的服务员你都不看一眼,也就是我。你埋头狠狠地将饭刨到口中,怕穿梭的人们发现你的眼泪。
以至于你现在站在我面前,你都未认出给你上菜上了好几个月的服务生。一曲毕,随着吉他的最后一和弦的声响渐渐恍惚,你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我的吉他盒子里,那里,仅有一些零碎的钞票。
我看着你,你的头发很黑,很密,这让我想起了才分手不久的初恋,发质跟你有点像,刚开始我和她很暧昧,可是后来她骂我穷,还玷污我的音乐,最终跟了别人。现在想想,确实是自己没本事,给不了她一个家,可每想一次,就后悔一次。
你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淡淡地说道,为什么不去好一点的平台,却在这里当流浪歌手?我心照不宣地回答你,没有一个良好的科班背景,怎么能走入社会前沿?只能背着一把破吉他,唱着无尽的歌谣,飘向远方。她问,孤独吗?我说,这是自己喜欢的生活。
是的,并不是你唱歌唱得好,就会站在一个更大的舞台,并不是你演戏演得好,就会出现在大众的视野。这个世界不能保证每个人能够成功,也不是对谁都是公平的,我们在生活的最底层奋斗,可是奋斗了数年,甚至终身,也只能是在社会的最底层,无法改变,但你须得接受。
你遇见我之后的每晚,华灯初上,大城市的霓虹闪烁,你都会准时驻足在我的跟前,我演奏的地点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摊位,不大,它足以放下我装吉他的匣子;不小,它承载着我初来城市的期望。我挂着背带,手指灵动的跃过琴弦,给这光线昏暗的甬道增加了些许微妙的悸动。倒也奇怪,你不像多数的路人,出于怜悯,施舍给我money,只是你在我演奏完一首歌之后,会对我深深地鞠上一躬,出于的是尊重。
你跟他已经结了婚,初时,你们的爱情是馨香的,就像我在餐厅里面见到的那样儿,不,应该说更早。二老在南方,你却为他甘于脱离父母的呵护,北漂至此。那时他也是刚来北京的一奋斗青年,创业刚有些起色,便遭到了奸人过多的暗计,成本没了不说,向别人借的钱也都打了水漂,从此他便一蹶不振,以酒作乐,愤世嫉俗。是你陪着他走过了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你告诉他,他还有你,趁着酒意迷离,他用手中的鸡毛毯子发泄着他对这个世界的不满,你忍受着皮肤炸裂的疼痛,晕了过去。第二天,他看见了倒在地上气息微薄的你,将你送去了医院。
他滴下了泪水,发誓余生一定要对你好。你被感动得一塌糊涂,连忙微笑着频频点头,忘记了不久前他对你做的那些事。你出了院,在一间五十平米不到的小房间里,照顾着他每日的生活起居,他的事业终于有了些起色,还特意为他下厨做了一顿大餐,食指也不小心被刀尖划了长长的一口,你只是皱了皱眉头,笑了笑。
你以为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上帝终于发慈悲,眷恋你了。直到你上街买菜时,看见了他和另一个女人手挽着手,笑着出现在你的面前。
你盘坐在地上,神色平静,泛棕的眼眸里笼罩着那样的雾气,我看不清。以前你跟我说起,你去敬老院做义工,那些孤独的老奶奶会让你眼眶泛泪,空洞的牙龈让你也在恐惧自己老了的那天。如今,看你这样喜怒不形于色地说起自己的往事,倒还真的有些让人心疼。
你说,你要走了,走到这甬道的尽头,一直往外走,过一条熙攘的马路,有一家餐厅,餐厅里有你最喜欢吃的玫瑰沁香木耳,在转一个街角,第一家就是肿瘤医院了。
我猛地抖了一下手,吉他声戛然而止,整个过道都空荡荡的,上面有水泥工人彻夜赶工的嘈杂声,我不置可否地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来任何话。
你娇憨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来二百元人民币,放在我的吉他匣子里,你说,能给我的不多,谢谢这几天的倾听。
不知你转头的那一瞬间,有没有泪凝于睫。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在三十出头的年纪便查出晚期。跟他创业的那段日子一定很苦吧,被死亡提醒的日子你一定不知道哭了多少次,这些我都不敢去细想。我还是会在每一天华灯初上的夜晚,站在这个地方弹着自己的歌,手中拿着的是花了两个月饭钱买的吉他。
我怕挪了这个地儿,你在这个城市唯一讲话的人都没有了。
只是后来,我再未见到过你,有人托你的话给我捎来一封信,信上写着让我去参加你的葬礼。
十一,之所以给你取名叫十一,是因为“朋友”差一点,“爱人”差一点,“恋人”差一点,“家人”差一点,十一是遗憾。
遗憾我没有告诉你,每次你点的玫瑰沁香木耳,我都会多放一朵玫瑰;你爱待的那张边桌,我总是提前为你预留了位置;你驻足在我面前听的歌,都是我遇见你时,熬了无数个夜编写的。歌词里面写的是:从此风霜,哪来了二两愁,一杯风酒,往事不再回首。
十一,距离上一次见你,已经两年多了,我没有在夜晚流浪,选择了在一家清吧当驻唱。台下多了一群爱听我歌的人,只是没有一个是你。
希望你在那里无痛苦,有河,有山,有阳光,能融化你内心的冰霜。而我,依旧在这个城市为你歌唱。
希望你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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