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虚无梦痕
在那雪花翩飞的路灯下你先离去,留我一个人等待着没有约定的结局。
他徒步走在北方的小镇里,大雪刚过,空气中还残留着冰寒的气息。街上行人很少,两边的路灯都还亮着,却使小镇显得更加冷清。他将手放在大衣的口袋里面,紧握着五颗光滑的石子走在冰封的小路上。他走上一处坡道,随着坡度越来越陡,他眼中的景色也变得越来越多,终于,站在坡道最高的位置,一栋三层楼高的图书馆映入他的眼帘。
图书馆由大理石砌筑而成,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和罗马的法尔内塞宫很像,都是三层楼结构,且壁龛形窗户次第排列,隐约可见古典主义严谨思想的残留。图书馆建筑立面的对称处有一道石拱门,石拱门内还嵌有一道方形的鎏金色木门,他走上台阶,随后推门而入。在图书馆内部温暖明亮与外部寒冷昏暗交织的一瞬间,他精神恍惚,眼前的世界和十三年前的幻影刹那重叠,光亮刺目,他紧闭双眸呆愣片刻,短暂的迷离过后,又慢慢睁开了发涩的眼睑。
图书馆内供着暖气,男人转了很久才找到存放古典文学书籍的积层书架。他取出一本《庄子》,坐在就近的阅读桌前翻阅起来。外面开始飘起了凌乱的细雪,他低头沉浸在浩瀚的哲思洪流中,全然察觉不到外界的变化。
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这是《庄子·人间世》里的一句话,不知为何,在他看见这几行字的一瞬间,他就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触动,仿佛冥冥之中有着什么联系一般。他注意到庄子的生平介绍,上面写着庄子的出生地是在今豫鲁皖的三省交界处。他沉思一会儿,不觉回想起自己的经历,忽然醒悟。是了,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离家出走,就是去了那个地方——三省交界处,想来也和这位“南华真人”有不少缘分呢。
他抿嘴一笑,刚想投入书中重新思考贤人提出的哲学问题,却被人叫住了。
“喂——”
他应声抬头,是一位女性,看起来二十五岁左右的样子。
“喂,要闭馆了。”
声音传入他的耳中,像是一枚石子溅入月下的湖心,荡起令人心动的涟漪。她的样貌不算出众,但在图书馆的闭馆音乐里,灯光下淡笑的齐肩短发女性好似一幅画,被永久地烙印在他记忆深处。后来,他了解到当时的闭馆音乐其实是莫里康内 的 Cinema paradiso ,那是他在故乡辞别亲人时,留声机里播放的古典乐。
雪中两人并肩行走,随意地聊着,不知怎么就聊到了刚才彼此读过的书。
“为什么要读《庄子》呢?”女人问他。
“也没什么,就是想探明一些东西。”
“关于哲学?”
“嗯。应该说不管什么最后都会归于哲学吧。”
女人点点头,他将手中的伞向女人那边移了移。女人察觉后笑道:“不用这样,我一直在北方生活,比你们外地人耐冻,沾点雪没多大事儿的。”
他不置可否。“对了。你这把伞——”
女人忽然停下脚步,他也紧跟着停下。
女人抬头看了看坡道一侧的路灯,缓缓说:“我到了。”她迈步,悄然走出白伞的遮蔽。他想举伞上前,女人却回过头来对他说:“不用了,我家就在那儿。”
他顺着女人的手指看去,见坡道中途有一座装修别致的房屋,原来是她的家。
“伞你就拿着吧,改天再还我也不迟。”女人转身离去。
他看着女人灯下离去的背影恍惚一阵,回过神后,她已经冲他笑着挥手,关上了屋门。
他苦笑,这可如何是好?自己已经在上个城市待了很久,挣得了足够的资金,可以去很远的地方,现在可不是要停下来的时候啊!可是这伞……总不能直接放在这里,不管不顾吧?
他其实能够想到自己可以把伞放在女人家门外,再悄无声息地离去。但是,他却在无意识中自动摒弃了这种想法,他心里并不想不辞而别,虽然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虽然他还没有察觉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但那一次,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毫无留恋地去下个地方,反而在那北方的小镇停留了三年之久……
“正是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柳生,柳生,遇我方有姻缘之分。”
“每日情思昏昏,忽然半月之前,做下一梦,梦到一园,梅花树下,立着个美人,不长不短,如送如迎。”
“待和你剪烛临风,西窗闲话。”
妻子依偎在他怀里,两人坐在院里明媚的春景中轻声读着两年前在图书馆初遇时,妻子翻阅的《牡丹亭》。
“什么时候去祭拜你家人呢?”妻子合起手中的书问他。
他用手指梳理妻子发丝的动作止住了,“以后吧,总有机会的,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他回答。
自从前几日故乡发生地震、家人因此遇难后,他受到了触动,只想守在爱的人身边。其实,他和妻子从相知到相守的经历非常平凡。那晚雪中分别后,第二天他们又再次在图书馆里相遇,闭馆后还是一起离开。就这样日久生情,两人了解了彼此的境况,互相欣赏,情愫萌动,很快就走到一起。妻子的父母人很好,只要女儿喜欢、人品不错,即使两人年龄差了十多岁,他们也没有意见。他的故乡发生地震也正是此时,妻子的父母见他心里受了创伤,决定让他们尽快结婚。两人相遇的第三年,结婚后的第二年,妻子怀孕了。
“什么嘛,才刚怀上没几天,不碍事的。”妻子听到他目前不愿去祭拜,于是笑着劝说。
“我不敢了,你知道吗?”他低沉着声音说道,表情严肃:“我不想再因我而伤害到任何人,老家还那么远……”他不愿多说,妻子知晓他的心思后,也体贴地不再谈论此事。
八个月后,北国雪降,妻子早产。因感染风寒,体力不支,失血过多离世。
他仓皇逃开,再次选择流浪。
这一走就是十年,日夜不停的奔波使他变得更加苍老,未至半百的身体已是满头白发。
推开图书馆鎏金色木门的瞬间,他脑海里闪过这些前尘往事。他在图书馆里穿梭,却再难找到当年的气息遗留。古典文学处的书籍不知已换了多少版,他放眼望去,入目是各种书封的《庄子》——还有《牡丹亭》。
“老先生,您要找什么书,前面有触屏检索机,我帮您查一下吧?”图书管理员见他转了很长时间仍未有所行动,以为他遇到了什么难处,就走上前询问。
“你说,我能在这里做个梦吗?”他沙哑着嗓子开口道。
管理员被他问得怔住了,他见状,一声不哼地离开了这里。
雪停后的小镇依旧没有行人走动,在各个家庭从玻璃窗内流出的暖光对比下,小镇的坡道看起来和倾倒的冰山无异。冷风从领口钻进他的怀里,他打了个寒颤,攥紧了手中的石子。
男人想起很久以前,他握着四颗石子来到这里时,和心上人有过一连三个月的约会,几乎每晚都会在此相遇。妻子对他说过:“听了你的经历,总觉得你这些石子缺了点什么。”
“缺了点什么?”他不解。
妻子得意地笑道:“以后再告诉你,现在还不能肯定。”
“至少给点提示嘛。”
“《齐物论》里有这么一句话:‘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或许对你有所帮助。”
“应该不是原义吧?”
“当然不是。这里只是站在旁观者的位置看你这个局中人而已。”
男人在坡道上慢悠悠地走着,触景生情,忆起这些话后又在心里琢磨了几遍。他想,当初妻子到底是在暗指什么呢?如今时间已抹平了命运折磨后的伤痕,他应该可以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吧?它绝不会是仅指自我的有限观点那么简单。
思考中,他来到了妻子家原先所在的位置。十年的时间,时代一直在变化,这里已经物是人非,妻子家也不知搬去了何处。那盏路灯翻修后还在亮着,下面却没有了夜夜来此幽会的恋人。
男人一步一步地走到路灯下,依稀中他仿佛闻到了妻子的味道,像是就站在他身边一样。这些年他经历了很多,也想了很多,同时也愈发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困境,开始怀疑起自己所做过的一切。现在世人皆讲初心,他知道自己的初心,知道自己一开始就是打算流浪到属于自己的归宿的。可现在,他不能确定曾经认为对的是否真的正确,就连自己的初心是否存在他都产生了怀疑。于是他打算回来。
他先回到了灾后十二年的故乡,那里更是沧桑巨变,没有半点他熟悉的痕迹。在故乡追寻无果之后,他来到了这座小镇,这个除了故乡外最值得他眷恋的地方。因为,这里——
还有他的孩子。
十年前,妻子分娩的当天,不幸发生后他把刚出生的孩子残忍地留给了岳父母就径直离去,不管不顾。他甚至不知道孩子的性别。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做出这种事。以前的流浪是为了追寻什么,可从那时开始,他感觉自己并没有在做什么高尚的事,仅仅是为了逃避而已。意识到这点后,他停下了脚步,开始回顾自己的经历并反省。
回到原点,这是他找到的救赎之路。
他倚着路灯的灯杆坐下,一阵寒风吹过,他拉了拉帽子,好保暖。可这样一来,他却有些昏昏欲睡,之后随着夜色一点点地浓厚,他居然睡了过去。
男人做梦了。
他看见妻子和自己站在路灯下,这是他熟悉的场景——他们在商讨结婚的事。
“我觉得没什么。”妻子不介意他曾经的流浪。
“为什么?”那时的自己问。
“因为如果没有这些事,可能我们就不会相遇了啊!”
“可是……我知道。在我们的一生中,我们遇见的任何人都有一定的意义。但我不是说这个,你就不怕结婚后我会一走了之吗?”他看着自己急道。
“嗯——”妻子沉思一会儿,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说:“万一是我先离开你呢?”
“我不相信!”那个自己摇了摇头。
“我是说万一。算啦,不谈这些,我送你个东西吧……”
妻子递给了那个自己一件东西?他不记得有这回事,于是探头看去,然而,还未待他看清,梦境霎时就一阵模糊,不再清晰,片刻后甚至变得支离破碎。一股失重感传来,他整个人突然往下跌入黑暗的深渊。
“啊——”
男人猛然从灯杆处坐起,惊魂未定,剧烈地喘息。醒来后,天空中飘起了雪,面前也多了一个人影,他定睛看去,竟是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少女。少女蹲在自己右手边,戴着棕色手套的小手不知在玩弄什么。
“叔叔,你醒啦?”
“叔叔?”他边平定心神边嘀咕道,“居然有小孩不叫我老爷爷?”
“怎么会,您看起来很年轻啊。年纪应该和我爸爸差不多。”少女摇摇头说,“你怎么一个人睡在这里呢?”
“哦,我是外地人,刚到你们这儿。还没来得及找地方住。”他解释说。
这时,他看清了少女手里拿着的东西,竟是一枚石子。
“你也喜欢收集石子?”他问。
少女把手里的石子递给他察看,笑着说:“对啊,我喜欢收集完整的石子。”
“完整的石子?”
“嗯!有些石子是不完整的哟!”少女笑道。
“不是完整的……”他沉吟片刻,“对啦,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在等人。”
“等人?你妈妈吗?”
少女摇摇头,转身看向坡道的尽头,那里空荡荡的,看不到任何人影。
“我先走啦。”少女忽然站起身,“他可能不会回来了。”
“你自己回去吗?我送你吧。”他也站起来。
“没事。”她回过头来笑道:“很多年都这样,我已经熟悉啦。”
少女拍掉身上的积雪,离开,走进黑暗的区域。
他看着少女离去,突然想起什么,喊道:“喂!你——你的石子还在这里!”
他举起手中的石子。
少女回复:“不用了。外婆说过,母亲让我把它留给一个在这盏路灯下睡觉的外地人。”
男人愣在原地。“怎么肯定会是我呢?”他喃喃自语。
“这不是没出错吗?”妻子临终前挤出最后一丝力气笑着对他说道,“对不起,是我先。”
现在想来,这算是给他刚刚梦境中的疑问一个肯定的答复吧。
男人隐约明白了什么。
在那雪花翩飞的路灯下你先离去,留我一个人等待着没有约定的结局。
很多年后,有人每晚都会来到这盏路灯下,等候迟迟未归的命中人。直到世界发生天翻地覆的巨变,路灯随之湮灭在时间的洪流中,她对此无能为力,才选择了接受安排。
再次离开这座小镇时,男人自责地想:“大概是过了几百年的缘故吧,现在人做了梦,也不能使谁复生。”
他握紧手中的五粒石子,一个人远赴他乡,风雨漂泊。
原本他该有六粒石子的,可不知怎么,少女赠给自己一粒后,手中还是只有五粒。他并不清楚两次第五粒石子的来历,但既然在这座小镇上的少女又赠给了自己一次,姑且就把它归为小镇的礼物吧。
男人这样想。
他若有所悟,不管萍水相逢还是相伴终生,对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来说,终归都是过客啊。难怪自己会对第一眼看到的《人间世》里的那句话情有独钟。
一切,自有注定吗?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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