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毒，车队离开国道，沿着一条满是石头的土路向山上开去，尽管有国产悍马的名头，以底盘高和减震性能著称的猛士一开始爬坡，众人的屁股就开始拍打起座椅来，吴论感受着这颠簸，心想当时那个开着吉普车的暴恐分子驾驶技术肯定很厉害，否则在后有追兵、高速逃离的情况下，非翻在这条道上不可。
张若谷右手紧紧抓着座椅的边，嘴唇抿得紧紧的，脸白如纸，吴论正奇怪他为什么会晕车，开车的张永新看了眼后视镜，问道：“高原反应吗？”
张若谷点点头，但一个字都不敢说，生怕一张嘴就会呕出来。
“要不要跟医护兵说一下，让他吸点氧？”张永新问坐在副驾驶的韩冰。
“4000米的海拔，没那么严重，现在吸氧吸舒服了，以后更挺不住，硬扛吧。”
吴论这几天也是头疼得睡不着觉，他握了握张若谷的肩膀，后者虽在强忍着，还是勉强给出了一个微笑。他又朝前排瞥了一眼，韩冰的两根手指攥着一个圆球，不停地把玩着。
“胖子，这是什么？”
在二中队眼里，一中队的兵算得上是无法无天，内务差、作风稀拉，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全队上下没大没小，对干部缺乏最基本的尊重，不管是老出一脸褶子的二级军士长，还是像吴论这样毛都没长齐的生瓜蛋子，都管韩冰叫胖子。其实韩冰身上肌肉虬结，与肥胖没半毛钱关系，但正因为身材过于魁梧，加上那张松弛的肥脸，任谁见到他都会忍不住胖子胖子的喊。只有张若谷没这么叫过他，大家也没有因此就觉得张若谷这人有多各色。总之，一中队只要不训练不上战场，你爱怎么地就怎么地。
而二中队在王大胆的管理下，严格程度甚至超过了K师，临行前，吴论甚至亲眼看到他们中队的一个老士官走路拐弯的时候拐的是直角。
韩冰的双眼离开车窗里高耸入云的盘陀山，手掌平托圆球送到吴论面前：“SVD狙击步枪的弹头，也就是著名的德拉贡诺夫。”
“杀死武警的就是这个？”
韩冰点点头：“击中了腿部大动脉，失血过多无法抢救。这枪是79年阿富汗战争从苏联流出来的，属于老式的半自动狙击步枪，能自动抛壳、射速快，但精度远比不上现在的栓动狙击步枪，我让大师看了下尸体上的枪伤，初步判断枪手与死者的距离超过1200米，虽然没有命中胸口，以这枪的性能，枪法算是不错了。”
当时，只有十几人的武警分队在一人中枪后被迫只能停止追击，而狙击手在打完这枪后也不再射击，无法判断他当时的方位。但从这支德拉贡诺夫可以得知，那个屠户显然跟境外的暴恐分子有联系，这貌似静谧安详的盘陀山，或许到处都是毒蛇的巢穴，所以在山脚下的三个镇子里，分别安排了三支特种部队进驻，与当地的军警一起，每天沿着山路巡逻，不放过暴恐分子的任何一点踪迹。
今天已是第七天，吴论和张若谷被韩冰死死摁在身边，甚至睡觉都是一边一个，像是带了两个傻儿子。吴论感觉全中队的人看他俩的目光都带着嘲弄，跟韩冰抗议了好几次，韩冰只是重复说，能让你们俩来，前提就是要绝对听招呼，想自由？可以，回基地，捅破大天都没人管。
吴论私下问张永新，韩冰要为什么这么做，张永新指着镇上临时基地外的街道，说你看看外面。
吴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路两旁的街道和人家安装了清一色的铁制防盗门。
“镇上拨了款，每家每户必须装上这个。”张永新道：“你们现在的自卫能力，跟这些老百姓没啥区别。”
“瞧不起人么？真要过招，你未必赢得了我。”吴论冷笑。
“不是我瞧不起你，是组织上瞧不起你，我问你，你跟张若谷有代号么?”
“什么代号？”
张永新指着门外正在搬弹药箱的大高个：“他叫加分。”又指了指临时基地门口的三个人：“学友、花花、毛片。”
“毛片是个啥？！”
“中队的规矩，如果有人牺牲，其他人一定要千方百计完成他的一个遗愿。加分已经结婚生娃了，他的遗愿是死了之后他孩子高考能加分，学友是想让大家去见一次张学友，替他表达一下对他的喜爱，花花的父母很讨厌他那只叫花花的狗，如果他死了，其他人有义务把狗接来养老送终，至于毛片……”
“怎么说？”
“这小子在硬盘里装了几个T的毛片，他说死了之后要把硬盘烧给他。”
“……”
一直没吭声的张若谷突然道：“班长，你的代号是什么？”
张永新的黑脸不易察觉地红了一下：“还没到告诉你们的时候。总之，你们现在没接受完整训练，就算牺牲也是浪费，所以胖子一定不能让你们死，一丝一毫的可能性都不能有。”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说的不是死亡，而是休假。
不过吴论还是很快从“毛片”嘴里打听出张永新的代号，巧巧。那是一个中学女同学的名字，张永新暗恋了她很多年，却从未说出口。
车辆继续颠簸，吴论通过后视镜看着“巧巧”又黑又糙的脸，又想起胡有利说张永新在侦察连的外号叫“小甜甜”，拼命把笑意压住，看向窗外。
盘陀山是高原山脉的一部分，高耸的山峰呈锯齿形，仿佛睡倒的巨魔向天空张开了嘴。山的另一边就是境外，这是一道难以防御的边境线，听驻地的武警说，再训练有素的士兵，到了山上也比不过长居于此的山民，那些看似不可逾越的险峰，山民总有办法翻过去，视界中一览无遗的山坡，山民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匿其中，让你无法察觉，尤其是天热的时候，山顶上裸露的石头被太阳炙烤，体感温度让人难以忍受，随时都有脱水的危险，山民们却能在其上潜伏数日，仿佛不是血肉之躯。雪狐跟暴恐分子一对一或许会将其秒杀，可进了这崎岖险恶的山谷，便如在水里打架，天大的本事可能都使不出来了。
水有水性，山有山性，水性或许可以通过水下闭气训练这样的方式在短时间内提升，山性却是经年累月长期习养而成，无捷径可言。韩冰这人平时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碰上这种环境却又比谁都小心谨慎。虽然已是八月下旬，高原一到中午温度却接近酷暑，每次上车巡逻前，他都会仔细检查各人的饮用水，雪狐特制的富含矿物质的功能饮料必须和纯净水按1：1携带，他说中暑和脱水都没有明显预兆，万一遇上了敌人，一个战士血没流一滴，却被热射病给弄死了，岂不是笑话。
爬了足足二十分钟，山势陡然险峻起来，路变成了之字形，猛士车的每一个拐弯都像是要突然避开从天而降的路障，仿佛一个半夜走道的酒疯子，沿着山路一甩一甩，把众人的脊背撞得生疼。这里没有像样的盘山公路，可能是没人想到有人会在这样的道路上开车，吴论瞟了一眼窗外，登时出了一头冷汗，车外侧的轮胎与路的边缘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下面就是万丈悬崖。之前还偶尔说两句话的张永新此时一言不发，手上青筋分明，仿佛要把方向盘捏爆。
二十分钟后，路终于好走了点儿，韩冰有意要打破持续过久的沉默，突然道：“旺财现在不知道在干啥。”
每当有人提起胡有利，吴论的心里都会泛起温暖，哪怕他知道老胡曾和韩冰一起骗过他。他虽然因为韩冰把他当个傻子拴在身边心里有气，还是情不自禁地接了话茬：“肯定还跟以前一样，偷鸡摸狗，吃香喝辣，吃通信连女兵的豆腐，再被扇上俩耳光。”
韩冰若有所思：“他找对象确实有点儿麻烦，我这两年托人给他介绍了不少姑娘，有的倒不嫌他残疾，可一跟他聊天，人家女的要的是风花雪月，最好能带点情调，可他只知道吹牛，把自己参加的大大小小的战斗跟报菜名似的数一通，还要着重强调自己当年怎么丢掉那只眼睛的，高兴了再给人家表演一套擒拿拳套路，吓跑了十几个，还埋怨我不介绍几个好的。”
吴论笑道：“我还真好奇他将来能找个什么样的老婆。”
“别操心他了，你们将来都是麻烦。干这行当最大的问题永远都是这个。”
吴论听韩冰话里有话，道：“你呢？”
“我什么？”
“对象？”
“早离了。”
“为啥？偷人么？”
“那倒没有，就是嫁了我这号人，跟守活寡差不太多，我倒希望她偷来着，或许还不至于离。”
吴论从没听过哪个男的对戴绿帽子这么不在乎，还想继续问下去。韩冰却道：“知道我为啥提胡有利吗？”
“十年前，我跟他同时进雪狐，第一次出任务也是在边境，黄晋给我俩下了死命令，一秒钟都不能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之外，当时还没猛士车呢，开了个破吉普，王大胆当时当驾驶员，一脚油门一脚刹车，我们都没看见吉普车的门松开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胡有利不见了，一瞄，孙子硬生生抓着门框，愣是没被甩出去，拉上来之后一手的血印子，黄晋说甩下去就甩下去，你抓着门干啥。他说你说的啊，一秒钟都不能离开你的视线范围。你得学你师父，明白不？”
吴论自打认识韩冰，就知道这人鬼话连篇，十句里有一句真的就不错了，可看他那表情，又不像是撒谎，正想着等到了个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得给老胡打个电话，狠狠奚落他一番，笑他现在牛逼哄哄的，当年也不过是个二愣子，无线电台里突然传来大师的声音：“胖子，尾车中枪了！”
电台里模模糊糊传来突突突的声音，吴论和张若谷都忍不住向后看去，可盘山公路曲里拐弯，只能见到紧随其后的一辆车，哪有尾车的影子？韩冰却迅速调了电台，大声喊道：“毛片毛片，赶紧刹车！”
刹车？吴论以为韩冰疯了，这时候刹车，不是等着后车追尾么？
毛片驾驶的是头车，跟韩冰他们近在咫尺，他却来不及回复了。
巨大的爆炸声传来，前方的猛士仿佛被揍了一拳，车头瞬间掀翻，倒栽在了地上。幸好他们的车与韩冰他们保持了一段距离，否则两辆车势必会剧烈撞击。
吴论的耳蜗里一阵轰鸣，颅骨仿佛被人拿铁榔头敲了一下。
韩冰吼道：“低头！赶紧下车！”
与此同时，一串机枪子弹从猛士车右窗的玻璃钻了进来，从吴论鼻尖前两厘米处呼啸而过，又打碎了另一块玻璃，在裸露的山石上溅起火花。
韩冰不停地喊着低头，吴论和张若谷被这串子弹打愣了，刚刚反应过来，就被两只大手扯出窗外。
是张永新，他拼死压住两人，让他们的脑袋靠在猛士车的装甲上。
韩冰用手持电台喊道：“大鸟！大鸟！”
大鸟是直升机大队的代号，是上级此次专门为雪狐配备的空中支援力量。
但电台里除了电流呲呲的响声，并无任何动静。
韩冰俯卧在地，看了眼前方高高的山峰，低声道：“这帮人早就准备好了，知道这山势会挡住无线电信号。”
张永新压住二人的手仍未松开：“尾车用机枪，头车用诡雷，这帮狗逼是要把我们憋死在这儿，胖子，现在咋办？”
韩冰没有说话，死死地盯着前方。
毛片从车上爬了出来，脸上全是血。
吴论看见他的右脸颊挂着一条长长的东西，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被锐物切开的皮肉，一截白骨从皮肉下露了出来，沾着点点血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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