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简单的幸福,就是裹着被子醒来,一鼻子太阳晒出来的棉花味儿。
吴论把脑袋埋进被窝里,狠狠地嗅着,他对这气味很陌生,当兵一年多,每一天都是在太阳浮出地平线之前开始的。而入伍之前,每天醒来的时候要么几近薄暮,要么已是茫茫黑夜。
他觉得很讽刺,以前无拘无束的时候,从未有过闲散适意的感觉,经历了这么一番折腾,反倒生出一种奇怪的幸福感。
这味道实在是好闻,他翻了个身,想就这么躺着嗅上一天,可一个恼人的声音很快把他拉回到了现实。
“二茬子瓜甜,回笼觉最香,羡慕你,翻个跟头还能继续睡。不过今天不行了,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得集合,两个中队的兄弟都在等着。”
吴论掀开被子,这是间老旧的病房,铁床的沿上锈迹斑驳,洗得发黄的被子上,红色的编号已经褪色,一切都很和谐,除了坐在凳子上的韩冰。
床边是一个大的有些过分的餐盘,上边儿是刚烤好的牛角面包、洒满了番茄酱的意大利面、四色小炒、一大盘肉丁炒饭、牛奶、豆浆和一堆挂着露珠的水果。
餐盘旁边是叠成方块的、簇新的作战服,雪狐特制。
他挺身坐起,抓起面包整个塞进嘴里,飞快嚼完咽下去,猛灌了口牛奶。不用筷子,拿起那柄沉重的不锈钢勺,一勺一勺地挖着炒菜和炒饭,足足吃了十分钟,才突然发现屋里有个人似的,对韩冰道:“我睡了多久?”
“不多,37个小时。”
“选拔结束了?”
“按照原定计划,反审讯在10点40分结束,也就是半个小时后。”
“还剩几个人?张若谷呢?”
“不清楚。按照大队长指示,我得一直在这儿看着,防止你再生出什么幺蛾子。那边他们在盯着。”
“明白了。”吴论道:“既然选拔已经结束,我现在不受你的指挥了。请出去吧,我还有点困。”
“来不及了,我不能让你这么睡眼惺忪地去见兄弟们。”
“我为什么要见他们?”
“明知故问。”
吴论笑了笑:“韩队长,你什么时候调到K师了?”
“啥意思?”
“啥意思你不懂么,我是K师直属装甲侦察连一班的战士,你军衔比我高,我在你面前得立正敬礼喊句首长好,但你无权对我发号施令,我想睡觉,你管不着。”
韩冰期待的是一张兴奋激动的脸,可吴论的表情告诉他,事儿还没完。
“我想起来了。”他站起来走到床前,道:“祥子!”
孙祥面无表情地推开了门,走到韩冰身边,二人都是标准军姿。
两个身经百战的老油条像新兵一样站着,看上去说不出的别扭。
“干啥?”
“我说过,上次你揍我的时候身上没力气,太亏,现在你觉也够了肚子也饱了,来吧。”
孙祥仍然像个机器人。
吴论打了个嗝,慢慢剥开橘子皮,接吻似的吃了一口。
“还是没力气?要不您先骂我们几句?挑最脏的说,千万别客气。”
吴论清了清嗓子,二人准备挨揍似的绷紧了脸。
“生~活是一团麻呀,那也是麻绳拧成的花,生活是一根线,也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呀,生活是一条路,怎能没有坑坑洼洼,生活是一杯酒,饱含着人生酸甜苦辣,喔——哦——哦……”
吴论五音不全地把这首《苦乐年华》完整唱完,唱到“喔哦哦”的时候,还故意破了几个音。
这当然是世界上最脏的脏话,也是世界上最好听的音乐。
韩冰和孙祥只能哭笑不得的听完。
“打就免啦,你一个特战英雄被人在水下用枪指着脑袋,抵得上十顿揍吧?”
“当然当然,这事儿得记在队史馆里,让人一直说下去。”韩冰微笑:“可以走了吧?”
“韩队长,你知道世界上最爽的事儿是什么吗?是拒绝。被你们关在那间小黑屋的时候,这首歌在我嘴边徘徊了不下上千次,刚准备唱的时候,你表现得满不在乎,那次是你赢了。说实话,要不是为了赢回来,我不可能熬过这么多天,还费尽心思把你骗下水,你知道吧?”
“不错,你赢得很彻底。”
“不,我还没赢。现在拒绝你,我才是真的赢了。刚才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偷瞄你的表情,泼皮无赖的郭来四,气定神闲的韩冰,通通不见了,你敢说你不在乎吗?”
“我不敢,我必须把你弄进大队。”
“如果我就是不去呢?”
韩冰不假思索:“打报告,走关系,找战区领导、陆军领导,实在不行就找总部领导,用命令压周涤非,把你弄过来。”
“那我赢得就更大啦,你就算能把我调过去,可拦不住我退伍啊,我是义务兵,有国防法管着呐。”
“那我就犯法。”
吴论没料到韩冰会这么回答。他想了想,道:“冷艳淑女,我打职业的时候那些破逼事你都调查得清清楚楚,知道我最大的爱好是什么吗?”
“打父子局。”
“那你应该清楚,我是根本经不起这种打脸的诱惑的,何况现在这诱惑比让别人叫爸爸爽太多了。”
韩冰道:“了解,要不是你这么顽强地想打我的脸,我也不是非要你不可。”
“那我更应该让你尝尝这滋味。”
“可我知道你不会。”
“为什么?”
韩冰拉开窗帘,外面是蔚蓝的海。
“还记得在海上漂着的感觉吗?你们这次是编组出海,之前的无动力冲锋舟驾驶,我们把某个候选人随意扔到海里,让他们凭借自己的直觉找到海岸线,过程中会派不同的人乘舟去提示他航向,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吴论仍在不紧不慢地吃着橘子。
“大多数人要么轻易听信,要么完全不听,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坐标,只能做出这两种选择,这些人除非上天眷顾,撑不了两天就会淘汰。”
“还有第三种选择吗?”
“当然,任何一个骗子都有破绽,只要你刨根问底,比对他们的说辞,总会得出有价值的信息。”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人年轻的时候,最迷恋的就是姿态,觉得反抗一切的人最酷最牛逼,其实彻底的反抗跟盲从没什么区别,就像在海上迷失了航向,归根结底,不知道自己在哪儿,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
“所以?”
“所以你口中的诱惑,实在不值一提。就好比路过的船队给你一个罗盘,你却固执地要把它扔掉。酷?爽?确实。”
吴论脱下了病号服,小心翼翼地拿起作战服,却发现分量不对。
“怎么只有裤子?”
韩冰笑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张若谷这是第二次坐猛士车,上次还是在内蒙的演习场上,那时他也像现在这样沉默,但沉默得完全不同。
那天他心中只想着如何作战,此时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音箱再次打开的时候,他几乎是嘶吼着要求退出。如果监控室里坐着的是韩冰,他现在应该已经在回K师的路上了。
陈雪枫耐着性子听他发泄完,才轻声细语地说道,你知道黄晋为什么会从雪狐调到K师吗?
不知道,不了解,不感兴趣。
三年前的“5.18”大案,这儿附近发生了一起小学校车爆炸案,死了十几个孩子,你可曾听说过?
当然,这几年类似的反社会案件发生得太多了,多到很多人都对这类新闻感到麻木。
罪犯是个管中学实验室的化学老师,其实他当时制作的炸药不止一个,公安接到线报闯进他家的时候,找到一张单据,上面写着的强酸公斤数足以制造十个足够当量的炸弹。除去他留在实验室的那些,粗略判断,制造了五个,但这五个炸弹都不在他家里。
这人的变态之处不只是滥杀无辜,做了这么大的案子,他还指望着让公家替他出原料钱。
人很快就找到了,当时正领着学生做实验。进了公安局的审讯室缄口不言,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
你能想象警察当时的感受吗?他越是沉得住气,越说明炸弹早已布好,而且应该上好了电子闹钟。没人知道这些炸弹安在了哪儿,何时会引爆。
如果五个炸弹全部引爆,造成的生命财产损失不可估量。他们实在是没办法,上级指示特警、武警和我们全部介入。黄晋带着几个审讯经验最丰富的军官和战士,用了我们知道的所有最快速有效的手段,包括水刑,他才终于吐出了一个地址。
特警火速赶到,拆除了炸弹,心里却凉了半截,上面的电子闹钟显示,离引爆只剩下一个小时。
这人心思很细,反审讯经验可谓无师自通,我后来想,他甚至连何时说出第一个地址都早已准备好了,为的就是尽量浪费我们的时间。
再用刑意义也不大了,他那时已经濒临极限,随时都会有死亡的危险。黄晋调来了他的档案,发现他自小失去了双亲,独自一人把一个妹妹拉扯大,于是通知公安把他妹妹带了过来。
你猜黄晋要干什么?
劝,当然要劝,可在时间面前,口头的劝说已经失去意义了。黄晋只能在另一个房间动刑,让罪犯看到实时画面。
这事儿自然是不堪回首,每一个千辛万苦通过选拔的人,都绝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对一个无辜的平民下手,何况还是女人。
黄晋判断的没错,如果说这人对这个世界还有丝毫留恋的话,也就在他那个妹妹身上了。
半个小时后,他又交代了三处地址,但或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引发了急性晕厥。当时大家都是手忙脚乱,折腾了半天终于醒了,可醒来之后,他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因为就在大家忙作一团的时候,他妹妹突然不见了。
这最后一颗炸弹,就安在那辆校车上。
事后,虽然负责看管的战士一再表示自己是看不下去妹妹受刑的惨状故意放人,一人做事一人当。黄晋在报告里还是写了他是过失疏忽,按道理,出现这么大的恶性事件,黄晋应该是要被褫夺军衔的,念在他立功无数,只是做了个调动处理。
而那个战士,也因为受不了内心的煎熬,患了重度抑郁,住进了安定医院。
还记得前几天韩冰问你的电车难题吗?你说过,这是一个极端的伦理学困境,没有认真探讨的价值,但部队、尤其是特种部队,就是在跟极端打交道的,像“5.18”大案这种事儿可能很难碰到,但日常需要我们快速做出抉择的事,绝对比你想象得要多。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碰到的麻烦事,在我们可能是家常便饭。那些血淋淋的肢体,绝望的眼神,是你在书中永远无法真切感知的。
所以,如果要逃避现实,逃避现实的复杂性,特种部队或许谈不上最坏,也绝对不是好的选择。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或许是好久没有听到一个人如此耐心的说话,张若谷恢复了些许平静。
“我希望你即便是退出,也能退得明白。”
“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帮我?虽然不了解你们的规定,但你这么做,显然有悖反审讯训练的宗旨。”
“或许是因为,你很像我之前的一个熟人吧。”
退吗?
张若谷看见这两个字在无边的黑暗中盘旋起伏。
我真如韩冰所说,一直在逃避吗?
那我应该怎么办?
皎皎者易污,他想起了古书上的话,以前他从没搞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猛士车上除了司机和陈雪枫,还有三个人。他们一直在回顾着这半个月来遭的各种罪,不时痛骂几句韩冰和孙祥,骂着骂着又疯了似的笑,笑累了,看见身边这个一言不发的张若谷,以为他仍没从这七天的小黑屋中走出来,开始极富同情地继续骂这没人性的审讯。
如果张若谷的时间感没有乱掉,他或许能理清思路,做出自己的选择,可小黑屋中的时间如面团般可任意揉捏,脑子还一片空白的时候,门突然就开了。
他这才明白,陈雪枫是怎么帮他的。
猛士的喇叭突然响了一声,其余三人都是一个激灵,看向窗外。
烈日之下,两队戴着奔尼帽的士兵高矮不一的跨立着,他们的共同点只有一个:常年日晒造成的黑中泛红的肤色。除此之外,这实在算不上一支整齐的队伍,有的个子超过1米9,有的只有1米6出头,有的精瘦似猴,有的魁梧到了骇人的程度,这种景象放到电视上,可能会让习惯了阅兵式美感的观众感到不适。
但这是战区乃至全军的精锐,每个人身上都有难以复制的过去,吴论迫切地想认识他们,但此时他只能站在韩冰身边,不敢看他们的脸。
海滩上只有他一个人光着膀子,让他不自觉地认为自己像个暴露狂。
他此时唯一不惧的只有韩冰,但韩冰似乎换了个人。
双目炯炯,肌肉紧绷,28颗牙齿紧紧地咬合在了一起。一个星期前,他还是那个松松垮垮的郭来四,万难想象郭来四的脸会出现这么一副表情。
陈雪枫从车上走下来,带着除了吴论以外的其他答案。
他们都光着膀子,除了张若谷。
从审讯室里走出来后,他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一句别人的话,包括除去上衣的命令。
吴论见到张若谷的脸,眼神中掩饰不住的兴奋,可后者似乎什么也看不见。
方鹤洲朗声道:“有必要让你们先了解一下大队的简要情况。1995年,按照军委指示,原S师373团建制撤销,抽调精干人员整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62953部队,担负特种作战任务。1996年,62953部队全体赴以色列集训,由于人员素质不强、纪律性差,被以色列教官指责‘学不会就胡来’,自创代号‘雪狐’,沿用至今。雪狐初创之时,除后勤装备政工人员外,实际担负一线作战任务的人员不过60人,发展至今,已逾300人。以上是大体沿革,至于装备和作战经历,你们的中队长会详细介绍。”
接着是宣布命令,吴论和张若谷分到了一中队,也就是韩冰的手中。
吴论忍不住看了一眼韩冰,后者正盯着张若谷,眼神复杂。
陈雪枫命令五个人背对着海,站成横排。
“脱掉上衣。”
张若谷仍然沉默着。
韩冰跑过去跟方鹤洲耳语了一句,方鹤洲摆了摆手。
“开始吧。”
入队仪式。
孙祥踢着正步,走到了吴论面前,他的手上捧着一个小小的胸章,跟普通的胸章不同,这枚是铁质的,在毒日下闪闪发光,上面有一只纯白的狐狸。
吴论以为此时会有长篇的豪言壮语,但孙祥只说了一个字:“杀!”
“杀!”几百个人的吼声。
海滩虽然空旷,这个“杀”字仍回响不绝。
孙祥把胸章摁在了吴论裸露的胸膛上,留下两行鲜红的细血。
吴论感觉不到疼痛。
一中队的人挨个上前,每人在他的胸口锤了一拳,不断重复着那个“杀”字。
胸章上的短钉虽不到一厘米,但此时已牢牢钉在了他的肌肉上。
“杀!”吴论重复着,他觉得每一个杀字都有不同的味道。
滚烫的热泪滴在胸口,追逐着鲜血的痕迹。
张若谷抬起头,看着吴论已是斑斑点点的上身,突然发现自己跟他的距离很远。
这一百多个拳头留下的痛楚,似乎正是他渴望的、一直想在部队找到的东西。
这是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找不到的东西。
还逃吗?无处可逃的话,那就开始寻找吧,趁现在。
他解开了纽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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