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姐姐，拜拜”

那个小男孩儿在姐姐生气地转移到旁边的桌子后，便举着自己的大杯奶茶，拎起红色瓢虫的小书包，绕过姐姐坐下的桌子，走到我旁边角落的单人桌前坐下。姐姐看他离开后，又迅速坐回原来的位置。

小男孩儿在自己的位置上以一种类似于“卧佛”的悠闲的、略带妖娆气质的姿势安顿下来，充满丝丝愤恨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姐姐的方向。姐姐飞快瞄了我一眼，又飞快瞄了弟弟一眼，然后趴在自己面前的圆桌上，把头别过去，朝向另一边的墙面。

几分钟之前，姐姐一声饱含不耐烦的“你别踢我！”，把我的视线从电脑前拉到他们身上。两姐弟坐在我东北方向的一个小圆桌前，各自面前是一大杯封口被撕得参差不齐的奶茶。面对姐姐的“怒吼”，弟弟不仅没有害怕地住手，反而一再挑衅，用鞋尖故意去触碰姐姐的小腿肚子和膝盖。

姐姐欲要再次发作，在发现我的目光之后，立刻像一个吹起来又憋下去的气球，用漏了“半截气愤之气”的语气哀求弟弟道，求求你，别再替我了好不好！说话间，还拖着小腿一截一截地往回挪，用这样无声的、缺少半截底气方式来抗拒弟弟“不怀好意的亲密接触”。

小男孩儿敏锐地察觉出姐姐气势上有些收敛，认为可以继续进攻，于是一边用“怕被老虎吃掉”的眼神防备着，一边不知死活地找那“摸老虎屁股”的刺激。姐姐无奈忍受着小鬼的挑衅，几次想要“咆哮亮爪”，但每次都在漫不经心瞄了我一眼后，便讪讪地把那口气吞了回去。

终于，几个回合下来，女孩儿觉得实在忍无可忍，一股“老虎不发威当你姐姐我是病猫”的气势牵引着精瘦的身体一跃而起，操起手里的帽子，连着重重扇了三下弟弟的胳膊，嘴里啐道，叫你别踢我别踢我！烦死了你！揍人和啐人的间隙，还不忘偷空扫一眼我。在她匆忙的视线里，不难捕捉到青春期少女害怕丢脸、在意别人眼光的内心活动。

就是这样，弟弟身心遭受的双重打击与疼痛在顷刻间揉化成眼底的受伤与愤恨，促使他决绝地带上自己的“家业”，负气“出走”，走到了我旁边的角落安顿下来。

而此时此刻，小捣蛋鬼已收起“妖娆”的身姿，站起来走到了门口，他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外面，又折回来，这次换了一个趴着的姿势，只有头侧着，两眼望向天花板的方向，黑溜溜的眼珠里既有纯真的呆滞，又藏着小小的心事。他的嘴唇也轻轻蠕动着。

这样的状态大概只持续了三十秒左右，然后男孩儿像刚才一样，离开座位，走到门口，又回来。只是在路过我桌前时，男孩儿轻轻扫了我一眼，我也冲他笑了一笑。

年幼的孩童对陌生的善意是相当敏感而单纯的吧，有人给予微笑，就会让他想要亲近，不会有复杂谨慎的怀疑，不会想眼前这个人究竟想从自己这里谋取什么呢。他们只会通过本能感知别人流露出来的善或恶，并以此来判断对方是愿意理我的。

因此，当一个陌生的人对这个男孩毫不吝啬地微笑——尤其是幼小心灵还刚刚被伤害过，他在心里就自然生出点点亲近之意。小男孩儿在自己的位置上再一次坐了下来。

然而，我的余光很快就察觉出一道从男孩儿方向射过来的“光”里，它掺杂着“窥探”的意味缓缓爬上我的电脑桌面。我于是顺着那“光线”侧头看过去，对上正一毫米一毫米靠近的小男孩儿黑亮亮的眼珠和羞答答的嘴角。

“不可以看哦！”他探过来的小小身躯在我的口头“警告”下往回缩了缩，羞涩的情绪也从嘴角漫到了眼底。这样小的年纪，估计还认不得多少汉字，应该看不懂我电脑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但我竟然有点“做贼心虚”的紧张。确认他回到自己座位后，我才敢回头，而余光从电脑前扫过时，又撞上远处姐姐偷瞄过来的眼神。她连忙收回目光，像先前那样，趴到自己面前的小圆桌上，只是这次没有别过脸去，而是深深埋进了双臂里。

她大概念初中的模样，举手投足间有粗糙的英气，但掩不住天性的娇羞。青涩年少的女孩儿多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与照看弟弟相比，她们可能更喜欢和同龄的朋友一起度过时光。她们很少有耐心成为一个“姐姐”。我在心里回忆并揣摩着那个女孩儿的内心，耳边却传来一阵尖锐沙哑的噪声，那是用力吸奶茶吸管的声音。发出噪声的正是那女孩儿的弟弟。

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折腾”，铆足了劲儿想要把沉在杯底的小料吸个干净，但更多的是喜欢那种闹闹的声响吧。这声响足以抵消一个幼年男孩儿难以自处的孤单。对于处在稚嫩阶段的少年来说，如果不是天赋异禀，他们是不知道如何与自己的孤独相处的，他们需要向外界需索快乐和满足。所以才会有“即便冒着被骂被打的风险，也要挑衅着踢姐姐的腿”这样顽皮的行为，他们只是渴望被关注。不想被冷落，而是被陪伴。

尽管那个噪声让我觉得有些被冒犯，但“不想剥夺一个孩子的乐趣”的心最终控制着我没有发脾气。事实上我也不会真的发脾气，最多只是不耐烦地皱皱眉。好在噪声没过多久便停了，想着这傻小孩儿是嘴巴累了，得歇歇。

而他休息的方式就是继续偷窥我的电脑。就像他踢姐姐的腿，就像他旁若无人地用吸管制造噪声，他的偷窥成了一种博取关注的方法。我伸出手去，作势要蒙住他的眼睛，说，不可以看哦。这一次，他的羞怯几乎从眼睛蔓延到了全身，赶紧缩回了自己的小角落里。

天真的孩童总是很快忘记一件事情，或者说一种情绪。如此你就发现，刚刚还沉浸在“负气出走”里的小男孩儿一不留神已经跑向了姐姐身边。姐姐一把将他拉到自己怀里，告诫道，你安静点，不要打扰到人家姐姐啦。还是那副姐姐“教训”弟弟的派头，但只言片语间的气质却多了许多温柔。

短短的一个小时里，目睹了一对小小姐弟的下午，也目送了他们的离开。当小男孩儿最后一次从店门口回到我旁边的座位时，我才从他轻快的脚步中得知，是爸爸妈妈来接他们回家了吧。

他那么开心，以至于拿起桌上的奶茶杯就要冲出去，姐姐在身后急忙温柔地“喝”住冒失的弟弟，“书包没拿啊——”，于是他折回来，把红色瓢虫的书包从角落里拖了出来，有些笨拙地背起来。我看着他一步一步自己完成这一个小小的任务，等着他离开。就在小男孩儿背好书包的那一刻，他抬起头，晃着右手，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姐姐，拜拜！”

“拜拜！”

那一声响，仿佛厚积了一个深冬的白雪骤然化开，只听见温暖的春水从空气里流淌开来，荡起阵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