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怎么证明我的东西在你手上?”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正高昂着头颅扬起鼻孔问我。
他如何也不会想到,约莫十五分钟之后,他这颗高傲的头颅就被我轻易踩在脚下,继而顷刻间被敲得稀碎。
当然,我也是。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杀死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
(一)
“陈——婷——婷。”咽喉有点发痒,我一字一字地冷冷说到。
“嘁……这能证明什么?烂大街的一个女人名字罢了。呵……”男人继续摇头晃脑抖着腿,嘴巴里总是不经意间发出奇怪的气声,在我听来就像一根根烦人的小刺,扎的我脑袋生疼。
“蓝色的封皮,粉红色的纸张,微微发黄。里面有张照片,一个小屁孩,染着黄色的头发,眉间一颗肉痣。”我隐忍着一边描述着,一边仔细打量坐在对面石凳上的矮个男人,却无论如何找不到照片上那个少年一丁点的影子。
“《寻婷记》,是不是?”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男人突然坐起身来,猛地把脸凑了过来。可实际上,我们之间隔着一块宽大的石质棋盘。
“是的,毛笔字,第三页上……”我明显感觉咽喉还是不太舒服。
“快把我的笔记本还给我!”没等我继续描述着细节,男人朝我大吼起来。
“凭什么说是你的?轮到你了,怎么证明你就是笔记本的主人。”我坐在男人对面岿然不动,继续一字一顿地冷冷问到。
“好吧。”男人似乎冷静了下来,缓缓让他的臀部继续回到光溜溜的石凳上。
“那是我手写的日记,也是我的秘密。差不多有好几万字吧,里面记着的是我和初恋的点滴片段,因为她叫陈婷婷,所以,我给我的日记起了个名字,叫做《寻婷记》……对了,你根本没有看,是吧?”
“说一个能够证明你就是《寻婷记》作者的细节。”我没有正面回应男人的问题,因为我压根不想回答。这次发音很顺利,我想应该是咽喉开始适应正常的说话了吧。
“这么说你看了?你都看了?!”男人的眼神游离起来,居然低头自言自语起来。
“快说!”这次轮到我大声呵斥起来。可突然的用力,牵动着脑后的刀疤隐隐作痛起来,我不由痛苦地微微皱起了眉头。
“好吧,我说……我爱她,可在写日记的时候我并没有睡过她,我指的是陈婷婷,虽然有很多次机会,都被她拒绝了。最后一次差点就成功了,可我,我特么的居然……”
(二)
“居然什么?继续!”我冷峻看着男人的囧样,脑袋里却开始嗡嗡作响起来。
“我特么的,萎了!突然就萎了,彻底的萎了,怎么也弄不起来……”男人高昂的头颅一下低到了尘埃里。
“嘿嘿……”我不自禁冷笑起来,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笑的这么让心里难受。
“WC!你TM的在嘲笑我吗?你不是都看了吗?还问我做什么?!我干!”男人一下窜到我面前,居然封住了我的衣领。
“你才是变态!你特么的是迷奸!你那叫差一点成功?你那是犯罪!”我想用力全身力气嘶吼起来,可是我知道我不能。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因为真的担心脑袋里的某个伤口会爆裂,担心自己顷刻间就死在这里。
所以我只是轻轻挥了挥手,想甩开男人的封锁。令我没想到的是,手上稍微一使劲就推开了男人,居然还把他推倒坐在了地上。
“你懂什么啊你?我爱她,我是真的爱她!”坐在地上的男人呼天抢地起来。
我看着地上这个滑稽的男人,真的想笑,可转而又想哭。
“你是谁啊?你管老子这些做什么?为什么老子的东西会在你手上?”男人坐在地上愣了好久,情绪慢慢正常起来。
“我是个收废品的,有什么问题吗?”我仍然是冷冷回答着。
“没,没问题……那么,开个价吧,多少钱?”男人灰头土脸地爬起来,重新回到公园石凳上,整了整笔挺的西服,再次昂起了高傲的头颅。
(三)
是的,我是个收废品的。
我的废品站在郊区很偏远的桥洞下,是个简易的集装箱房,头顶上就是高架桥。那是附近唯一的废品收购站,每天都有来自四面八方的三轮车汇聚到这里,把一车车废品或者压根就是垃圾带到这里,我负责收购、分拣、整理,再倒卖给更大的收购站。
我在这里已经很多年了,孤身一人。因为我就是个孤儿,从福利院出来之后,阴错阳差就干了这一行,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知道我这个地方的人,只有福利院的几个小伙伴而已,当然也包括她。
直到三年前那个夜晚之后,我一个人的废品站,从此变成了我们的废品站,我和她的。
我至今仍然记得那晚她来到这里的情形。散乱的头发,不整的衣衫,涣散的眼神。“超弟弟,借你这里休息一下。”这是她那晚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话。
她在这里睡了一天一夜才醒来。
“我能留下来帮忙吗?超弟弟。”
“当然可以。那天晚上怎么回事?这几年你都在做什么?发生什么了吗?”
“我没事,什么也没发生。以后也别再问了,好吗?”
“好吧,都听你的,就像在福利院的那些年一样,我永远是姐姐的小跟班。”
就这样,她留在了这里,我们一起经营着废品站。
“超弟弟,有你真好。”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突然对我说到。那一刻我知道,我苦等十几年的机会终于来了。
“我想,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可以吗?姐姐,你愿意吗?”我问她。
“我当然愿意啊。可我,可我,已不是完美无暇的了,你还愿意吗?”
“那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和姐姐在一起,我怎么都愿意。”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到。
“真是这样吗?不过你还那么傻,还管我叫姐姐吗?”
“那我该叫你什么呢?姐姐,我都叫了十几年了,习惯了。”
“真是钢铁直男!那随便你吧,怎么叫都可以。”
“好的,姐姐……”
(四)
简单美好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叫人记不清其中的细节。而悲剧来临的时刻,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眼神都那么让人刻骨铭心。
“姐姐,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记得吗?”两个月前的8号阳光明媚,这是我起床后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哎,服了你,真是个弟弟!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傻吗?这么大日子我怎么可能会忘了呢。”此刻的她笑颜如花。
“好吧,姐姐。我,其实是想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闭嘴!臭弟弟!说出来还惊喜个屁!”她用手捂住我的嘴巴,继而用嘴巴堵住了我的嘴巴。
那是我们的最后一个吻,如今回味起来,很甜却又很苦涩。
是的,那天是个大日子——那是姐姐的生日,同时也是我和“姐姐”的结婚一周年纪念日。
“你给我的惊喜,就是这个冰冷的钢铁机器吗?”垃圾站前一辆熠熠生辉的新车,反射着粉红色的光芒。
“是啊,怎么了?姐姐不喜欢吗?你不是一直想要换辆新车吗?”
“开玩笑的啦,怎么会不喜欢,只是这个颜色?”
“粉红色的不好吗?你不是一直喜欢粉红吗?”
“是啊,我是喜欢粉红色,可其实,我更喜欢蓝色,天生忧郁,你懂吧?”
“呃……要不,我去换一辆吧。”
“别,就它了。走,姐姐带你兜风去,路上顺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就这样,我陪着她一起踏上了她的黄泉路。
而我挚爱的她,我的姐姐,永远留在了那条不归路上。
(五)
是的,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个星期五。
那是个黑色的星期五下午,是我有生以来最暗无天日的时刻。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宁愿当场杀死自己,也不要让自己记得那是个大日子,不要让自己制造什么惊喜,不要让我们坐那辆新车,更不要半路换我来驾驶这辆死亡汽车。
她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那天下午的4点58分,而那辆撞得几乎报废的新车,里程永远定格在281公里。
我不知道在巨响之后可能是零点几秒时间内,她是如何做到扑到我身上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是她而不是我,为什么我没能在死神手中抢下她,而她却能够为我做到这么多。
难道,她真的是替我去死的吗?
为什么?苍天要如此对我?为什么?
可无论怎样,在那个黑色的星期五,万恶的死神带走了她,我的姐姐,我的爱人,以及她口中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好消息。
她,怀孕了。
我们的孩子,两个月了……
(六)
一周前,我出院了。
带着手术之后的满身刀疤伤痕,更带着难以痊愈的心灵创伤,我回到了我们的废品站。
看着堆积如山的废品,我发了疯地想把这里属于她的记忆全部找出来。我忙碌了一整天,望着摆在眼前她用过的所有用品,嚎啕大哭,万念俱灰。
当最后一缕夕阳照进来的时候,我正在与房顶上的一根钢丝绳做最后的搏斗。我分明就要败下阵来,我在迷糊中依稀看到死神正在向我招手。
可就在此刻,我的耳边却突然传来她撕心裂肺的呼喊:不要!不要啊!傻弟弟!你要为我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这时我才意识到,是啊,也许我应该继续活下去啊,不然姐姐不是为我白死了吗?!
我想挣扎,想挣脱,可早已失去了所有力气。
就在我彻底放弃,向死神举手投降的时候,落日的余晖里,出现了一对瘦削的身影……
(七)
“小伙子,你怎么这么傻啊?多大点的事,这么想不开啊?”
“就是啊,你是这里的老板吧,这么大家业,不要了吗?多可惜啊。”
说话的是一对老夫妻,他们是来这里送废品来卖的,也是他们,刚刚救了我。
“呜呜呜……咳咳咳……”我试图向他们道谢,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节出来。
“老板,别说话了,你先歇会。哦,对了,老板你这废品站还做生意吧?我们老两口这一车废品拉过来可不容易,你给我们收了吧。”
望着老两口期待的眼神,我缓缓探出手把口袋里所有的现金掏出来,递到老大爷的手里。
“啊?!哪要这么多,一张差不多就够了。”大爷看了看我的眼神,只是抽出一张百元大钞,塞进了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再细致地把塑料袋折叠再折叠,裹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对了,老板,今天我俩还捡到一本书,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可惜咱老俩口不识字,也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重要东西,我怕是什么机密文件,要不也留给你吧,丢了的人兴许还能找的到。来,老婆子,把那本书拿过来。”
“嗯……”我点头表示同意。
(八)
当我第一眼看到那本书(准确来说是笔记本)的时候,就被那蓝色的封皮和粉红色的纸张深深吸引。
再当我翻开笔记本,偌大的《寻婷记》三个字,让我心弦一震。而当我看到反复出现的“陈婷婷”三个字的时候,已经是欲罢不能了。
就这样,我用整个通宵的时间看完了全部文字。望着东方破晓的曙光,我心里五味杂陈,原来她没有消息的那几年,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于是,我在心底暗暗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一定要找到笔记本的主人。
好在完成这个目标并不算太难,笔记本上的种种蛛丝马迹,让我可以准确定位到笔记本主人的位置。
这是一个市中心的老小区,一进小区大门,我就将眼光定格在一面贴着各种租房、招工小广告的便民公示栏上。
很轻易地,我就发现一张毛笔手写的寻物启事,正是寻找那个丢失笔记本的寻物启事。于是,我拨通了上面留的手机,是个男人接的电话。
我在电话里告诉他:你要的东西在我这里,4月1日,星期五,中午12点,杏花公园西大门……
(九)
“别磨叽了,多少钱,你开价吧!”坐在对面的男人见我不说话,重复着这句话。
我冷冷看着他,没有说话。
“怎么了?你一个收破烂的不就是为了钱吗?要多少只管开价。”男人恢复了刚开始的神气。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我继续隐忍着越来越汹涌的愤怒。
“什么问题?”
“你现在后悔当年没有成功吗?”
“什么?成功?”
“睡她。”当我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面部肌肉明显不自觉地震颤了一下。
“算了,跟你说实话吧,其实我刚才骗了你,我后来成功了啊,只是睡了她之后,我就再也不写什么狗屁日记了,当然你也就无从知道了。而且我告诉你,我不仅睡了她,还让她怀了老子的种。”
“然后呢。”我的手慢慢在握成拳。
“那时候当然不可能留着啊,我根本没想好要和她怎么样,况且她当时那种的,我见的太多了,当时只是玩玩而已,你说是吧?哈哈,不过后来……”
“WCNM!”没等到那个男人把话说完,积蓄太久的愤怒终于还是爆发了,就像出笼的饥饿猛兽,我狠狠把对面那个弱不禁风的男人扑倒在地,轻易将他高傲的头颅狠狠踩在脚下。
像个战场上杀红眼的敢死队员,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神奇力量,我抄起屁股下的温热的石凳,一次次砸下去……
(十)
又是一个黑色的星期五下午。
我又回到了我一个人的废品站,也是最后一次回到这里。因为这里马上就要化成一片灰烬。
看了看时间,刚好四点五十八分。我点燃了我的废品站。
随着火势越来越大,火光冲天中传来一阵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好多串鞭炮同时被引燃。接着,我将那本《寻婷记》一页一页撕掉,再一页页投入火海之中。
目睹着曾经拥有的一切灰飞烟灭,我放声大笑,接着却哭的像个的孩子,一如当年孤儿院那些年的我,可如今再也没有一个人来替我擦干眼泪了。
夜幕缓缓降临,远处的城市渐渐亮起来万家灯火。我背过身来掏出手机,轻轻按下1-1-0三个数字。
“警察同志,我自首……”
(X)
“姐姐!”
庭审的那天,在旁听的一众人群中,我竟然一眼瞥见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即使她戴着一副厚厚的墨镜。于是,我脱口喊了出来。
“姐姐,姐姐!”我指着姐姐的方向吼叫着。
“警察同志,快拦住她,拦住她啊!”我歇斯底里地呼喊着。
“肃静!肃静!”法官在审判台上大声呵斥着我。
“是她,是她,是她!”我快要疯了,因为我看见戴着墨镜的姐姐,像是一只受了惊的野兔,快速移动着双脚,眼看就要消失在视线之内。
“别让她走,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我崩溃了,不断祈求着。
“受害人家属陈婷婷,请留步一下。”敏锐的法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什么?受害人家属?陈婷婷?!”
“为什么?为什么她也叫陈婷婷?为什么她长得那么像姐姐?难道?难道……是我错了吗?”
电光火石间,无数个疑问像一根根钢针狠狠扎向我那伤痕累累的大脑。我分明听见脑袋里一阵阵砰砰作响,如同一个个气球炸裂的声音。而我的手始终指着墨镜姐姐离开的位置,定格在了空中。
哐当一声巨响,我的整个身体轰然坍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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