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天灯
返回住所的当天夜里,温泽芳老人突然打电话过来了。
弄堂里的人逃走之后,大家都把派出所工作人员的要求抛在了脑后,但老人担心他们,连夜打电话到派出所,得知事情已经不了了之了,她这才回头联系了韦都文。
对于忘记告知她麻烦已经解除一事,大家都有些抱歉,但老人也没计较,不仅如此,她和眼镜青年一样,如同福星降临,给大家带来了新的讯息。
派出所工作人员打电话的那天,温泽芳老人早已回到了杭州,为了给罗素四个人提供更多关于邱天迪的可参考的资料,她特意回到了位于镇上的老家,屋子里还留着不少他少年时期用过的东西。她将找到的物件都带回了杭州,但接到派出所的电话时,她发现这堆东西里没有一件可以用来作证。老人为了帮忙,又回了趟老屋,东翻西找,发现了几十年前的户口本,那个时候邱天迪还没有参加工作,户籍还和她以及她的父母写在一块。
就是这第二次寻找中,老人翻出了邱天迪随工厂搬到上海以后,寄给她的最后一封信。尽管信上面还是没有提到组织或者和组织相关的任何事,但却提到了一个人。邱天迪告诉自己的表姐,这个人是自己在厂里的朋友,名叫邓知秋,是个本地人,他们俩经常相互照应,叫她别担心自己。老人还在电话里说,自己这个表弟生性孤僻内向,从小到大就很少结交到朋友,工作了更是形单影只,她觉得这个邓知秋一定很关键,但关于他,邱天迪也只提到了这么一句。
最后,老人提到了邱天迪在上海的工作单位,她希望,罗素四个人可以通过搜索这家单位和相关负责人,找到邓知秋,了解更多的事实。
新的线索出现之后,路世宁再次借助网络发挥了作用,第二天,[荒岛祭司]四个人按照她查找到的信息,来到了这家工厂改制后的所在地。说明了来意之后,一个工厂职员以不冷不热的态度接待了他们。
这所印刷厂位于离上海市区较远的宝山区,全厂新老员工加起来似乎都不到两百人,彼此之间似乎都很熟悉,但对于上一辈的情况却知之甚少,连续问了十几个人下来,罗素四人一无所获。
这一路上,[荒岛祭司]四个人尝过了无数次失败的滋味,眼下的失利不足以让他们轻易放弃,四个人找到了人事主管,提出了查找职工档案的请求。
为了尽可能的争取机会,韦都文提及温泽芳老人和她的请求,罗素拿出黑色笔记本,交代了四个人这一路的行径,路世宁和傅寒偶尔做补充。人事主管是个正值壮年的职场女性,着装干练,言语得体,但却绝对的奉行公事公办的原则。在听完罗素四个人的长篇大论后,她轻飘飘的提了一句:
‘如果你们没有公家出具的调取档案的证明,我们不能随意把员工的个人隐私拿出来。’
当罗素再次表示,他们只是想知道邓知秋的联系方式时,她以同样的话客气的否决了这项提议。韦都文有些不甘心,她在包里一阵鼓捣,很快拿出了黑色相片,说:
‘您看看,这是那个老人的表弟,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深,但自从表弟搬到上海以后,她就和他失去了联系有三十多年,直到发现他在火车上意外去世。我们只是想帮个忙,找到她的表弟在这里的生活印记,老人也给我说过,她不想到最后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无论如何,恳请你帮帮忙。’
在这之前,三个同伴还从未切实的认识到韦都文感性的一面,她大多数时候都是冷静而自持的,在四个人里也确如年长者的角色,默默无闻的管理和安排着一切,这会儿却完全不同往日,仿佛眼睛里都有了异样的东西。人事主管拿过相片看了看,停顿了一小会儿,她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我先想办法和邓知秋联系,如果对方同意的话,再来安排你们见面。’
太阳透过旧式的窗玻璃照进来,在地上留下了方格状的光斑,盛夏暑气的嚣张程度在接近尾声之时抵达了制高点,接待室里却很凉快,四个人坐在长藤椅上等待着,内心有些五味杂陈。
等到桌上的茶水从温热转凉之后,人事主管带来了答复。她将两手交叠放在身前,声称同时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邓知秋已经因病去世了;好消息是,其家属愿意来厂里见见他们。
这两个消息,让四个人说不上究竟应该感到遗憾还是庆幸,大家谢过了面冷心热的人事主管,再次等在了接待室里。这一次的等待稍微漫长了些,好在大家的心态逐渐趋于平和,罗素看着地面上斑驳的光影,突然间又想起了自己的单人牢房。
那一次走亲戚结束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去过,三伯伯和三婶婶一如既往的关心着他,而在看待这个和他们仅有半点血缘关系的侄子的问题上,那些形同陌生人的亲戚也都继续保持着漠然的态度。
罗素曾经以为,尽管和父亲一方的亲戚断开了联系,却可以在母亲这一方得到相应的补偿。在这样一个先入为主的观念引导下,他加重了个人感受在母子关系中的分量。母亲的早出晚归、闲情逸乐、感情归宿,只要是向外的,都会让他感到巨大的彷徨和无奈,失去父亲也让他和母亲的生活蒙上了些许寄人篱下的色彩,而外公外婆毕竟带着个人情感,在几个孙子孙女的对待问题上难免顾此失彼,罗素尤记得,自己和两个表兄妹的数次争吵发生后,长辈的矛头永远都指向的是自己,批评的最厉害的也始终是自己,没有人来维护他,哪怕是那个最亲的人。
罗素尝试着把大部分玩乐的时间花在[四人行]的同伴身上,即使是这样,在短暂的和表兄妹的相处过程中,却还是摩擦不断。在罗素看来,表兄是典型的溺爱教育下的产物,集独生子女所有的显著缺点于一身:自我、嚣张跋扈、唯我独尊,却也和他一样的好强,在这样的情况下,两个人时常像两头正架起犄角的驯鹿,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至于表妹,由于年龄尚小,独独受宠,即使和罗素发生矛盾的过错在她,却也总是被维护的那个。
另一方亲情关系的受挫,让罗素更加执着于修筑自己的单人牢房,让它变得更加坚固。在那之后,除了纸风筝,他还装进了和同伴们的冒险活动、试卷与课本,以及凭借感觉定义的所有稀奇古怪的东西。现在,牢房已经被装的满满的了,甚至还住进了一个叫斯芬克斯的怪物,罗素觉得,即使疏远和家人的一切,他也可以毫无顾忌、独立而富足的生活下去。
天气甚好,他的单人牢房里尘埃浮动,连泛黄的纸张都被晒的温暖了。
邓知秋的家人匆匆忙忙的赶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坐在了罗素四人的对面,看上去挺平易近人。
‘你们就是找我母亲的那群人吗?你们应该还在读书吧?你们这会儿是在放暑假吧?’
他们看上去也不比罗素四个人年长多少,说话却有些老气横秋,但真正让四个人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在那样一个极端守心克己的年代,作为和邱天迪保持着密切关系的朋友,邓知秋竟然是一名女性。
此时,她的女儿从身后拿出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上面还能明显的辨别出是一个饼干的广告,
‘小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我妈有一个一直保持着联系的朋友,姓邱,和她在同一个厂子里工作,但是她从来都不主动提起,可能也是怕我们误会。后来,我们在收拾她的遗物时发现了这个盒子,里面有几张明信片,都是那个人寄给她的。’
说着她把铁盒递了过来,罗素四个人发现,明信片都是从广东惠州一个叫做巽寮湾的地方寄来的。与此同时,邓知秋的儿子也说话了:
‘你们可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们刚开始也很不理解。但是我妈最后主动提到了这件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愿意来见见你们,两个人都已经去世了,谁不想留下些好的念想?他们最早的时候确实是男女朋友关系,但没多久就分开了,据我妈说,他们的成长经历有些相似,能够相互理解,所以分开后,彼此还有共同语言。至于他们分开的原因,我们就不知道了,总之两个人各走了各的路。这些明信片都是他在离开上海之后,寄给我妈的,一直到她结婚为止,一共有五张。’
两个人的态度都很真诚,原因可能在于,他们希望这一切都可以真正的了结,因为邓知秋的女儿接下来说道:
‘我妈特地叮嘱我们,不能把这个盒子和里面的东西丢了,但说句实在话,我们留着它并不合适,你们不是认识那个人的亲属吗?麻烦你们把这个带给他们吧。’
他们的话语几乎可以拿‘言简意赅’四个字来形容,罗素不知道这样的说话风格是否和周围追求快节奏、高效率的生活环境有关系。初来上海的这几天,他们四个人在体会整座城市的繁华之余,更多产生的是被冗杂的信息裹挟着的窒息感,回头想想自己的家乡,却刚好是另一番面貌,混杂着百废待新的状态和被时空凝固成慢镜头的荒凉之景,是另一番归属于人世的活力。
当初,关于[火车怪客]邱天迪的真假传言在网络的世界里甚嚣尘上,然而经过了将近两个月的了解,四个人对他的主观看法在慢慢变淡。看着泛黄的明信片和明信片上邱天迪工整的字迹,看着他对故友只言片语的问候和关心,大家不由的开始在心里认同这个人。[火车怪客]活着的时候,有牵挂着他的家人和朋友,有自认为值得归属的团体,有抛开过去和追寻未来的念头,而[荒岛祭司]的他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这个斯芬克斯内心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会不会和他们四个人一样,是无从为他人道的苦楚,而非罗素最开始坚定的阴谋?或者反过来看,难道说他们四个人内心最隐秘的痛楚,就不算是一种为了阻碍自己接纳人生所设立的阴谋?
当天夜里,四个人坐飞机到达了惠州的平潭机场。邱天迪在明信片的有一处提到了具体的地址,就在惠州巽寮湾的湖头角,大家于第二天清晨从镇上出发,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到达了目的地。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旅游区,尽管广东省接近热带的海湾气候让空气变得十分窒闷,也挡不住天南海北而来的游客们对其趋之若鹜。
来到内陆的最南端后,四个人的衣背无一例外的湿透了,为了回避白光的炙烤,大家躲在了一家冷饮店里,店内的充足冷气和冰镇果汁很快拯救了他们的感官于水火之中,思绪也跟着再度清晰。罗素拿出黑色笔记本,在已经为数不多的空白页面上记述下关于[火车怪客]的最近信息;韦都文给温泽芳老人打去电话,耐心而完整的讲明关于邓知秋和明信片的事;路世宁趴在桌上给多玛发简讯,撇开主要任务不谈,专门挑有趣的见闻告诉她;傅寒倚靠在门边,出神的望着浅色的沙滩和海天一线的远方。
这是属于他们的慢节奏,到了傍晚,行动又会代替休憩,成为四个人的常态。没人知道,这四个坐在店里百无聊赖的人,并不是旅途中疲惫的游客,而是带着在他人看来有些荒谬的共同目的,来完成一项找寻任务的人,罗素最初提议给大家取名[荒岛祭司]时,带有让大家变得与众不同和独立自省的希冀,或许从出发到现在,他们真的要人如其名了。
但身处自然之景里,冥冥之中总要当一次纯粹的游客。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时,四个人走出了冷饮店。忽然,他们看到,蜿蜒的海湾上,人们点起了一盏盏孔明灯。孔明灯本是在过年时节点放,大家对此都有些纳闷。傅寒向冷饮店店主问过才得知,这个活动在巽寮湾已经不再只是传统节日的特定项目,而更多的属于一种旅游的附属活动,虽然商业化了,却很受欢迎。这让罗素想到了在巫溪那座大山山顶的许愿,在寄托美好愿景这件事上,哪怕过于形势,人们都是乐意的,这一点鲜少有例外。
在巫溪山顶的那场许愿,罗素并没有写下和[火车怪客]有关的信息,他用有些潦草的字迹,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希望有一天,我可以真正走进去。他想要踏进的那个地方,和[火车怪客]留下的莫须有地址一样在现实中不存在,那个地方,就是他的单人牢房,他希望有一天,可以把自己放进去。
孔明灯在愈加昏暗的夜空中燃放出星星点点的火光,数量越来越多,距离越来越远,像被宇宙遗落的成员,流散在地球的各处,却在人们的欣赏和祝福中找到了归宿。花火尤甚,人们的生活还是要流于平静,罗素的瞳孔承载着漫天的星光,思绪也跟着它们飘上了天。
不管最终能不能找到[火车怪客]留下的秘密,他们四个人都会回到原来的生活,愿望交付给了上天,但自己的双脚还站在地面,只有故去的人才会看得清全部。
就在这一瞬间,罗素忽然感觉,记忆里的单人牢房自行打开了,那个作为半成品的八角风筝在风的带动下,从杂乱堆砌的物件里蹿了出来,一路晃晃悠悠,缓慢的飘升到夜空,在无数个天灯的光芒映照下,越发显得孤寂和形单影只,然而,它也在被放置了多年之后,第一次有了生机与活力,第一次真正的发挥了价值,成全了自己。
‘你应该把鞋脱了,否则你永远都只能站在门外。’
罗素看着飘荡在夜空的纸风筝,有些理解在山林湖畔宿营时听到的那句话了。
‘不如我们也去海边放一盏孔明灯,顺便吹吹海风,泡泡海水,怎么样?’
路世宁被这自然与人文的和谐一幕攫住了思绪,提议也得到了其他人的认可。
四个人在纪念品店买到了一盏大红色的孔明灯,走到被阵阵浪潮拍打的浅滩上,各自在灯身的四面写下了对未来的期盼,罗素希望能够顺利揭开司芬克斯的谜语,韦都文希望她的家人朋友能一直平安健康,傅寒希望母亲手术顺利,自己可以考上大学,路世宁希望以后可以定居美国。点灯过后,四个人一起放手,这是继巫溪之行后,他们的第二次许愿,与其说是以许愿为目的,倒不如认为,他们无一例外的都在憧憬着未来。
明晃晃的天灯逐渐混入了夜空的队伍,不多时,已经无法辨清哪一个是他们的了。大家驻足停留了一会儿,开始朝原初的目的地出发。
这时候,罗素的手机响了,由于光线差,他没有仔细看屏幕,直接接过了电话,电话那头瞬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妈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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