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亲就是三木的来处。父亲是一九五三年生人,那年正值全国解放后的第四个年头,是家中的第三个孩子。出生前的那几天倒也一切顺利如往常,家里人说不出高兴也绝非为此难过,就像这日头,每天从东边起来从西边落下,又像这日子,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家人们早早暗自思忖和嘀咕,眼看就是“七月半”了,赶不巧,以后这生日都过不好不是。没成想一语成谶,生的那天不偏不倚恰恰就是旧历的七月十五,一个让人讳而难言的节日——“鬼节”,又名中元节。
相传这天是地官校册赦罪,并向玉帝汇报人间善恶的日子,孤魂野鬼们纷纷游荡于天地间,尽情的享受着难得的牲醴、香烟和节日的喜悦,努力寻求着一个新的归宿。这天也是佛教的盂兰盆节,提倡乐行善施,赎己及人。相较每月初一十五家中的女人们都要到村头的土地庙拜一拜,这天却是格外的隆重,堪比新年了。尽管大家手头上都不宽裕,但这事是万万省不得的。爆竹声声,纸钱漫舞,三木的父亲就在这样庄严隆重的氛围和仪式中呱呱坠地。父亲的到来,给这个本走向破落的改造家庭更加蒙生了许多未知的苦难和恐惧。多年后每当三木向父亲问及生日,他总是讳莫如深,岁月烙下的满脸皱纹里总有着些许难以看得出的尴尬和无奈。
烟墩村是三木父亲出生的地方。烟墩村因烟墩得名,由于姓氏的差异又包含了两三个相邻的小村落。烟墩相传是三国时期古烽火台的遗址,至今已有一千八百年的历史之久,除了烽火台,距离烟墩约两公里的长江边还残留着吴国水寨的断壁残垣。烽火台和水寨遥相呼应,足见此地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虽历经千万祀,每到古战场不禁让人默然起敬,一股肃杀之气仿佛还夹杂着滚滚狼烟和冰凉的江水气息扑面而来,此刻三木的脑海里似乎总能浮现孙策、周瑜由此渡江袭占潜山的厮杀震天铁蹄铮铮,常遇春、赵普胜的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的焦灼。
战地黄花分外香,战地百姓也分外苦,烟墩村亦是如此。三木依稀记得小的时候听得老人们讲起,“那年(1937年)深冬天有异象,雷声震天,大雨倾盆,也就是那一年鬼子来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日伪军开始了长达七年的侵略统治”。一开始也只是鬼子的军舰在长江里游弋,飞机在空中轰炸,不时能看到被击沉的战船和击落的飞机。转眼来年的8月1日正值盛夏,日军在江南岸的马石山李阳河一带登陆。一路烧杀抢掠,却遭到了驻防于此的国军新七师二旅的顽强抵抗。日军受挫后,不得已改道烟墩村。8日,日军以皇军训话为名,召集了除逃难的全村老幼到打谷场,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烟墩血案”,惨案中除了一位名女婴被倒下的父母压在身下幸免于难以外,全村九十二口手无寸铁的无辜村民全部罹难,无一生还。一时血流成河,染红了整个烟墩。
抗战四十多年过去了,再说起烟墩,不过是三木儿时记忆里的那个非常难爬的陡峭的黄土坡,特别是雨雪天气,上下坡泥泞路滑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更不必说老百姓的肩挑背驮。三木隐约知道翻过这个坡就是父亲原先的家了。一直以来,这里都是整个乡镇的制高点。伫立于此,乡镇的全景尽收眼底,远处的长江宛如一条白琏。
几千年前的烽火台和水寨已经失去了它往日应有的庄严和神圣,如今烟墩也只剩下一座高高的土堆,与其它地方的土堆也并无两样。不远处不知何时已建起新时代建设需要的砖窑厂的大烟囱,也算是因地制宜物有所用吧。同样是滚滚的往外冒着浓烟,只是浓烈的煤烟取代了昔日的滚滚硝烟和狼烟,功能也是迥异的,这不也是铸剑为犁的最好归宿吗。随着一车车红彤彤窑砖的出产并化作千家万户的砖墙,同样是为了守护百姓们的休养生息的安宁,只是烟墩也在一层层的盘剥中抹平了去。
三木的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这是在他出生的时候就早已注定了的,他似乎比这里的任何人都更应该是个农民,就像是世袭的爵位一般。然而要算地地道道的农民,在这里他还是第一代。他的祖辈们都是生活在这里的读书人,早期也许是半耕半读,耕读传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努力践行着“两件事种地读书”的生活智慧和治家理念。通过几代人的苦心经营,后来慢慢有了些田产,家境变得殷实,衣食已然无忧。生活和工作也就渐渐的变成了读书和经营家业。当然,产业仍旧是依附于土地,就像如今北上广深依土地过活的人们。只是那时没有现代工业文明,只有人们唯一赖以生存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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