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是个挺诗意的东西。所谓诗意,就是基于实际功用的抒情化延展。就像白马非马,白马不仅仅是马,还可能代表王子和唐僧。火车也不仅仅是一种现代交通工具,它时常出现在文艺作品中,与漂泊、流离、奇遇之类的词语和事件纠缠不清。
火车庞大而古怪,它的出现肯定让十九世纪的人们吃了一惊,这个巨大的钢铁爬虫怪叫着穿行在大地之上,完全背离了人们对交通工具的经验和想象,直到多少年后,仍不断有人震撼于与火车的初逢。相比之下,汽车、飞机、轮船这些现代交通工具的模样就可爱多了,至少它们看上去比较接近人类想象出那个样子。即便如此,火车仍最有资格见证着现代文明的发展,这最古老也最平民的现代交通载体,长长铁皮包裹的空间,像一个临时的微缩的社会。来了又去的旅人,留下气息痕迹,钢铁爬虫因此有了沧桑的人格。正如它的近亲地铁常常作为城市文明的符号出现在电影中一样,火车是现代文明不可或缺的一个隐喻。我想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喜欢火车的一个原因吧。乘坐火车,我们好像不只是为了一个目的地,而是在深入无数生命的漂泊。
人在旅途,常有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的恍惚。每次坐在火车上,我都滋生了一些无益的玄思,一个人看着窗外像磨盘一样旋转的田野,我会对自身的存在产生瞬间的怀疑,这感觉类似一只被大鱼吞在肚子里的小虾米,在一瞬间丧失了自己。
有段时间,我乘火车往来于两个城市之间。那是一列旅客很少的绿皮火车,不必担心找不到座位,我经常前一夜通宵不睡做完工作,第二天中午去食堂吃七八个包子,然后赶到车站乘车,上了车就找个长座狂睡。醒来时是下午,和暖的阳光穿过山丘上的树木照在我的脸上,我睡眼惺忪望着窗外千篇一律的山水,那一刻我有一点近乎奢侈的伤感。我常常回忆起那段日子,尽管其中并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但飘荡在两个端点之间的状态,多少抚慰了我少年时狂悖的驿动之梦。
在火车上我通常是忧伤的,表现为:长久沉默无语,长久注视窗外,哪怕窗外一片漆黑,估计像是要产生大思想的模样。这种忧伤像火车本身一样暧昧,女诗人巫昂所谓的肥大的、易碎的状态。一度我有点厌倦了自己的敏感,打算在乘车时想想我总也写不下去的小说,试了几次发现效果并不好,火车让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抒情企图。也许在火车上更适合作诗。由此我发现,火车是另一种状态,另一种生活,不仅仅因为衔接着起点和终点、纠结着相聚和分离,更因为它独立于我们的生活之外,摹仿又背叛着我们的日常。除非是艳遇,否则我拒绝在火车上与人搭讪,也讨厌别人与我搭话。我虽然不反对结伴而行,但也不怕一个人乘车,甚至享受于此。那种在拥挤的人群里对漂泊心态的墨守,令我更加疼惜自己。我们相信很多人有类似的感觉。比较自恋。
我一直期待在火车能有个艳遇,这多半源自“生活在别处”的错觉。可由于我的外表和语言表达能力的问题,多年未遂。有次比较接近了。那个女孩坐在走道的那边,我在这边,我们一人守着一个窗口。深夜,车厢里人很少。我在心里鼓了八百次勇气,才颤着声音说,出差吗?话一出口我就很后悔,我要是问“你到哪”会更自然些。她左右看了看,才确定我是跟她说话,她摇摇头,笑了一下。应该是她的微笑鼓舞了我,我们就攀谈起来,我也渐渐挪到了她的对面。她已经工作了,而我还在上学,我就记得这些。还记得她在中途一个站台很黑的小站下了车。想过向她要联系地址什么的,到底没有。火车上搭讪成功的几率比汽车上高,也许火车提供的空间距离会让陌生人之间感到舒服些,而汽车则太拥挤了,人的防范心超过了好奇。还有一次从北京回来,睡上铺,邻铺是个哈尔滨的女孩,漂亮又开朗。她对我手中的《于坚文集》挺感兴趣,借去看了几眼。熄灯之前,我都在等她和我说话,我的风趣呢,我的机智呢,我只能装扮成一个特别爱读书的家伙,妄想她能看在诗人于坚的面子上和我聊点什么,结果她也拿起一本花里胡哨的杂志看起来。有几次,我从铺位上爬起来,看了看她露在被子外粉红光洁的脚丫。熄灯后,她很快发出轻微的鼾声,蓦地翻过身小声问,你打呼噜吗?我吃了一惊,沉吟了一会才说,不。哦。她好像有些失望,好像希望我打呼噜似的。再没有说话。此后几天,我都有些失落,那个和陌生美女睡的那么近的男人是我吗?
我的哥们则厉害的多,他干脆把火车上认识的一个女孩带回家住了几天。那女孩瘦高、骨感、白皙,大眼睛黑得深不可测,颇似传说中的异族美女。她的嗓音略微低沉,像个男孩子。她坐在哥们家的小炕上,用小棉被盖住腿,听我说着一些无聊的废话,她看起来特别文静。我的哥们在一边含笑不语,他大概很为朋友欣赏他的“战果”而欣慰。不过他老娘并不欣赏儿子的“战果”,那女孩很快消失了。为此,我颇生出了一些怅惘,那段时间一去哥们家玩,我就总有个错觉,好像那个火车上“拣”来的女孩还靠着墙坐在炕头微笑地望着我。
上学时写过一篇叫《与你同行》的小说,写得很烂,现在可能在我的旧书箱底。小说没什么好玩的情节,就写我和一个女同学乘火车的事,写她在火车上是多么靠近我、依赖我——那时我就是那么模范,随时为同行的女同学当杂役、保镖和“靠背”,可一到终点,一切秩序又恢复如常,我们又退回到同学的距离。这个细微而无聊的变化只有少年的心才能够捕捉。偶然间我突发奇想:如果截取这段旅程来比拟人生,那个陪在我身边的女人就像我的妻子。茫然的旅途,寂寞地相伴,停停走走间失落的缘分谁还在意呢。
在火车上喝酒应该是件挺有意思的事。不宜独酌,对饮最佳,找一个酒量相当的哥们,上车前备足酒食,一人把个窗口对坐,在小茶几上撕开一只烧鸡,或者干脆是鲁智深最爱的那种油汪汪的狗腿,相对大嚼,推杯换盏,妄言乱弹。宜春和景明,凭窗临风,把酒言欢,一路赏尽秀色。哪怕旁人讨厌,也顾不得了。不过在火车上看人吹牛也算是一种乐趣。同学健哥,博学善谈,每到放假乘车回家时就在车厢上发表演说,嗓子还好,半个车厢的人都能听见他的高谈阔论。这厮与我交好,又同路,所以一上车就满车抓我充当捧哏,先是简单感慨下时事,然后大声道,昨天又重读了萧红的《呼兰河传》,太震撼了。就这一嗓子,他就成了半个车厢的焦点了。我还不知道他,昨天在我们宿舍打了一天扑克。可也只能诺诺连声给予配合。一趟火车下来,他能从《荷马史诗》谈到《红旗谱》,基本就是免费传播了一遍文学史。
如果坐火车仅仅为一种心情,我矫情地喜欢那种厢体破旧的普快列车,不断地停靠在乡村小站,慢慢腾腾似漫无目的地行走着。若配上蒸汽机车,喘息出一些白色的雾气,就更加老旧伤情了。当然现在这种火车基本被淘汰了,一般的绿皮车也少见,很多小站被飞驰而过的动车丢弃。其实,有时终点和速度,并不那么重要。一朋友生性浪漫,年轻时每与老婆吵架,一言不合就跳上一列火车落跑,车到终点,下车到站前广场买两个茶叶蛋吃掉,然后再坐车回来,与老婆继续油盐酱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后来据说这个套路被梁朝伟学会了。年轻时读《世说新语》,对王徽之夜访戴奎的风雅之举很是向往。我也附庸过风雅,有次去车站送人,送着送着把自己也送上了车,傻瓜般地陪人家坐了一路。自觉得兴尽而归。
于是想起了一句著名的鸡汤体,如果人生是一段旅途,重要的未必只是沿途的风景,还有陪在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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