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看完第二遍了,回想起来,这第二遍断断续续前前后后看了近一年。一读红楼的时候还是2016年五月份,如今也是四年了,遥想三读不知何时,或许在三年、九年后甚至更远了吧,人事莫定,似那天上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变化无时。
第一次接触原著是我读初一时一天在街上闲逛,看到一书摊上摆着不少书籍,老板叫卖十元一本,此时摸摸兜里,铜板也不多,寻思就选一本吧,于是一本定价四十来元的红楼就被我十元带走了,但心里也怀疑这是不是盗版的,回家翻阅前面部分,发现书中把女字旁的“她”都印成了男子旁的“他”,这时更加确信盗版无疑了,第一次的接触算是被自己的年幼无知给耽搁了,后来才随着古文知识的积累晓得古代哪区分这,统一都用“他”,此外,加上字体太小也就没看下去,最主要的是根本读不下去,前面铺垫不知所云,看来平淡味同嚼蜡。
后来是到了读初二时,听说红楼在古代还是禁书,原因之一好像是作者写了些不可描述的成人内容,于是我在青春期某种躁动情绪的支配下耐着性子开始翻阅,很快,当读到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与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老老一进荣国府”,就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尤其把初试云雨情之处细细翻阅了几遍,不得不佩服古人真是含蓄婉约,追求意境唯美,令我这后辈小子不得不多番咀嚼,才能深入理解云雨一词。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只看到了这第六回便看不下去了,后面指头随意翻过,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也实在是没有了感兴趣的内容,第二次接触又是不了了之。
记忆深刻的是一堂初三的语文课上,这位语文老师较为有个性,大概跟他是湖南人有很大的关系吧,湖南人的群体性格里有种“敢为天下先”的气质,要不怎么说“一部近代史,半部湖南史”呢,据他说自己高中时先选的是理科,且都已经分班大半个学期了,有一天仔细深究内心,发现原来爱好的是文科,跟老师商量无果后,于是乎硬是把自己的桌椅搬到文科班去了,学校也是无法,只得听任他了。再后来到我所就读的这所私立学校里,一人身兼三科,既是我的语文老师,又是历史老师,还是化学老师,确也每科都讲得尚佳,就算是校长想节约办学成本,他也真真算是能挑大梁,技多不压身了。话说这位老师有次陶醉在自己的讲课里无法自拔,不知怎么就引用起了“贾宝玉初试云雨情”的部分原文,多次提到云雨一词,当此时,我只发现自己脸有点烫,心有点跳,眼光贼贼地扫了扫左右的大部分同学,发现并无异样,尤其是男同学,都显得极为平静,我内心打出来个疑问,以我们男同学的平时认真贯彻起哄精神的表现来看,不应该呀?断不至此无动于衷啊?唯一的解释便是大家可能都没研究过这原著吧,老师可能窥探到了我的小心思,于是干脆就只对着我一人愉快地讲了,而今十余年过后,我尚且记得当时露出了如今绝无仅有的属于那个陌上少年的羞涩神情和显得难为情的姿态。
岁月不仅败美人,还败曾经白衣飘飘的少年郎,风刀霜剑严相逼,我也算是个感性的人了,到我大三的时候,内心已常有五六十岁的沧桑之感,或许阅历真的增了不少,也或许能走进红楼梦里了吧,于是在一个人间四月天的日子里,借来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红楼梦》,这书很是古朴,年岁比我大三轮,定价是一块多点,没想到从此深深地走进了梦里,也清楚的记得最后一天,一口气读完了剩下的二十回合直至深夜。可当红楼梦醒,却感觉心里满是伤口,好似一位历尽红尘的白发老者步履蹒跚地走向青埂峰,抚摸着一块巨石,眺望远处的群山巍峨,怅然若失,随后发出呼号: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人间几度清明,自古穷通皆定。曹公自是把人间世都参透了的人,一手创造了意蕴深邃的红楼世界,前后增删五次,批阅十载,自己一生从繁华到落寞,书里也是如此。晚年也依靠早年所学技艺养活一家人,且编纂成书,传与附近的穷苦之人,只可惜书已散轶,不然但是制作风筝就是一绝,这在其书中也可见一斑。世界文学库里悲剧之所以常成伟大之作,倒也并不是说不好的结局便能博得伟大之名,而是往往作者会倾注毕生心血观察所处时代的世道人心,终究是照此社会规律运行下去,无论是个人还是大家族都无法避免走向衰颓破败之路,由此而衍生的泣血之作,非是枉顾周遭环境,为了悲而悲,若是此般,便是脱离了事物的本质了,不是本来面目。江南自晋时永嘉南渡后,逐渐成为中国的经济中心,而曹公又生长于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然人事易变,不想富贵如浮云散,最后算是寂寥地病逝于北京寓所,其孤愤耶?其豁然耶?或许两者都有吧!
眼见他起朱楼,便再也不忍心见他楼塌了;眼见他宴宾客,便不忍心见他宴席散去,剩孤灯烛影。我能触摸到这本奇书的温度,一句宝玉的“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这大概是所见挚爱,来自灵魂深处的触动之语吧,一句黛玉的“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寥寥一语,这醋意胜比山西的陈年窖藏,而后宝钗不解其意,黛玉顷刻圆说“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真是可叹颦儿语言组织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我能触摸到这本奇书的冰度,再华美的雀金裘若不爬上几只虱子或许成就不了悲剧之魂吧,于是一段晴雯冤死读来令人沉郁,最老实低调的袭人早已和宝玉有了云雨之事,而表面轻佻放荡的晴雯其实最是清白无辜,唉,真个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于是一段焦大骂主“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一段柳湘莲隐晦骂东府“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终究是把一个大家族龌龊的一面勾勒了出来,然而又何尝唯独富贵大家族是这样,悠悠历史岁月,宫廷秽乱之事尤甚于此。若是不打算给老祖宗们留点颜面,揭开来看,很难想象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尤其是魏晋南北朝这一时期,将领弑君频繁发生,宫闱乱伦糜烂不堪,人性简直降到了冰点。这一时期出现了有以人为军粮的部队、有杀人筑城的赫连勃勃、有爱好乱伦的刘骏刘子业两父子变态皇帝、禽兽一箩筐的北齐诸位高姓皇帝……种种丑恶离谱毁三观的奇闻异端让人掩目不堪直视,真真是只有我们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这般看来,红楼里描写的那些丑事也已算是克制了。
美人迟暮,廉颇老去,我们也从心底害怕岁月浑浊原本清亮的眼睛,我们也都曾有过似大观园的诗意烂漫的童年生活,又不得不经年之后搬出园内,我们眼见心中的大观园渐渐芳草萋萋,鲜有人迹;我们眼见年华逝去,终久意难平。87版的《红楼梦》被誉为电视史上最绝妙的篇章,据此已近三十余年,这是一代纯粹的前浪们匠心呈现出来的至为积淀醇厚的艺术,其魅力不言而喻,至今我已看完不下五遍了,其经典的原因实在太多,不在此详举,但最为重要的后四十回的剧情走向抛弃了高鹗所续的大框架,宝玉没有去参加科举,黛玉没有死在掉包计中,湘云流落坊间成他人玩物,东西两府合族抄家下狱……正所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当真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读过后亦如原著中所说的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仔细感悟就有《金刚经》所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的破除我执,信心清净,直至明心见性的意境了,就算是高公后面再怎么编续,也绕不开把宝玉写成出家做和尚,贾雨村归结红楼梦的结局。
而红楼或者说曹公的原著最具宏观价值者,窃以为是具有伟大的创新精神,此创新者,创所处时代文化之新,即具有意识形态领域的革命气质,难怪乎曾列于禁书至处,不同于《金瓶梅》、《玉蒲团》《国色天香》等书以淫秽之由被禁,这本书一度被禁的最大原因当在政治思想领域,试想一下,模糊了主仆界限大有后世追求阶级平等之风,赞美青春女子之品貌德才,抨击科举制度与官场形态,检视古今人物忠君爱国的言行……这些耀世俗的思想能容于当是时吗?也难怪乎毛领袖曾言:《红楼梦》不读三遍以上,是没有发言权的,可见对于此书,一生进行革故鼎新事业的政治家也是如此喜爱。尤其是婚恋观上,无论后世读者对于宝黛恋还是宝钗恋有多少分歧,但倘若爱情能够具化为某个场景形态,我相信绝大多数人心中的爱情模样多半会是:宝哥哥去找林妹妹——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然后俩人对着脸儿在床上躺下,讲耗子精的故事儿——唯独曹公的笔才能描画出如此美好的画面了,一张床儿躺着,却那么至纯至真,澄澈明净,不容旁人半点亵渎;当大观园春光烂漫之时,可以共坐在桃花树下、小石凳上,一起读最美的《西厢记》,但见花瓣儿纷纷扬扬洒落书页,也洒落了两人全身,如枉凝眉所言,可谓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也正如恩格斯所著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对婚恋的论述一样:婚姻的充分自由,只有在消灭了资本主义和它所造成的财产关系,从而把今日对选择配偶还有巨大影响的一切派生的经济考虑消除以后,才能普遍地实现。到那时,除了相互爱慕以外,就再不会有别的动机了。综观红楼全书宝黛相处的点点滴滴,都是不同于宝钗自始至终有着唯双方家长安排是从,有着两个家族更紧密结合互助的思量,有着按封建伦理时时规范自我,收敛心之所向。而宝黛二人,是除了相互爱慕之外,就再没有别的动机了,精神契合、至纯至真,无任何外在因素之羁绊,相处如清泉映月而明澈动人,这才是爱情本来应有的样子。恩格斯所述,当代尚且无法做到,何况三百年前,这也注定其爱情具有的强烈悲剧性了。但愿我们所有青年人都摆脱世俗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歌颂之,为后世的后世早日实现共产主义打下一点思想文化基础,也算是极好的了!
中国古代文人素来以追求“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之事业,客观来说,曹公发力十载之作,红楼已然极具文学艺术性,然而其思想性更有甚之。所以,“立言”不朽之事业于曹公而言,他做到了,虽呕心沥血,却能光焰万丈长。
呜呼!曹公已西游,红楼恒传久。皇皇巨著,岂是我这鄙陋之人短短篇幅所能表达完的,然解其中味者,自解之,不解其中味者,不过匆匆过客耳!或许我的人生会倥偬犹困苦,如这天上的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无有时定,但心愿我胁下生双翼,随云飞到天尽头,而后一念之间,尘凡已然顿易,似此,足矣。
庚子鼠年,五月初十,作文纪念,聊以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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