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春节就要来临,人心开始惶惶。此刻朋友圈晒的,大多是“春节如何自保”之类的锦囊妙计,以防被过节期间不知会从何处杀来的几千万点伤害击中。
“不回行吗?我爸妈不会放过我!”这是一个朋友说的。
“唉,不想回去,但没办法,老的盼着呢!”这是另一个朋友说的。
曾几何时,过年已经成了哄老人开心的节日,而我一直都误以为这只是哄小孩儿的。
童年时,我们都伸长脖子盼春节,长大后却鲜有期待和兴奋,年味越来越淡。掐指一算,我已经至少三年没回去过春节了。
为何不回去过年?我好好思考过春节的意义。曾在课堂上讲过“年”的传说,但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如果只是为了辟邪,需要这么折腾吗?“年”这怪兽若知道为了赶走它,中国人把自己搞得那么苦,它应该会很得意吧?
想来想去,最值得回去的理由,只有家庭团聚而已。团聚,任何时候都行,为何偏要选成本最高、最麻烦、大家忙得没空说话的春节呢?
为了高质量的团聚,这几年我都会选择避开全国人民大迁徙的高峰时期。首先,跟几亿人拼荷包,拼体力,我自然是不占上风的;其次,跟那么多人同时做一件事儿,并没那么有乐趣。
每年只有在我和老妹也赶回去时,五朵金花才聚得齐,大金花是俺老娘。我们聚齐了,就是一年的团圆时刻。姐姐们可以每天堂而皇之地回来蹭饭吃,姐妹们和嫂子弟媳一起,边聊天儿边择菜、切菜、砍鸡、炒菜,娘乐得从厨房到客厅,前前后后,每一步都哼着小曲儿。就连几岁的小侄女欢欢都说:“我最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日子了!”团聚,不一定非要在春节。
每年团聚,选一个大家都想去的地方,过上两三天,已经成为家里的经典节目之一。三年前去了新加坡、香港和深圳,本来还打算忽悠全家到欧洲来玩,但两年前爸爸大病了一场后,我就不敢再提出远门的事儿。去年去了爸爸念了多年的博鳌,今年去了万宁泡汤。大海南的美景,够我们玩很多年的了。
在我看来,这样的团聚最有质量,比在人山人海中脱层皮回到家,无穷尽地拜年后对着白斩鸡忏悔,要有意义得多。
海南的年过得辛苦,关于这一点,我们是有共识的。春节把每个人都搞得很累,它像解放前的大地主,不把一年来剩余的那点精力都给榨光誓不罢休。老父老母一定是最累的,但儿女们的疲惫程度也不相上下。
俺娘是最忙No.1,她从十一月就忙起。在海南,无鸡不成宴。她会早早买回十几只鸡养在后院,说是养上几个月后肉会更好吃。进腊月就开做腊肠,从抢肠子(去晚了就没了,这是拼人品的时候),洗肠子,切肉拌佐料,灌腊肠,晒腊肠,收腊肠,直到腊肠上桌,俺娘能忙上一两个月。
年关一到,我哥就开始担忧起有高血压的娘身体会扛不住。多年来,身为理科生的他一直试图给娘做思想工作:“你瞧,从营养学的角度,腊肠是腌制品,又肥,不好吃又没营养;再从食物多样性来看,每年都是鸡和腊肠,菜式太单调了;第三,从时间投入的角度来分析......”
但往往第三点还没说完,娘就飘走了,临了还会不高兴地甩下几句话:“不好吃你还每次都夹!又不要你做,吃你还嫌累!”
理科生都是很执着的,因娘一直不听,每年他都会把道理再分析一遍。明知说服不了对方,但他俩每年都还要彼此小折磨一下。
每年这时节,两个姐姐都会自觉地多往回跑,帮娘分担一些体力活儿。姐姐们自然也是不喜欢腊肠味的,但为了让娘开心,一年一次,两个大小姐也就忍了。
说到底,年,似乎是陪着老人玩的一个长达一个月的游戏。为了游戏完整,每个人都咬着牙坚持到底。
除夕前一周起,老爸每天都到街上去选春联。我家房子大,几十个门几十副春联,贴什么样儿的,写着什么联儿都有讲究。这是一年一度最考验老爸智慧的时候。他不仅要管把春联儿买足买对,还要记得住哪一副对联贴哪一个门儿,配哪个横批。
尽管有个智慧的老爸指挥千军万马(在此特指我哥和俺弟),到了除夕,男人们还是忙得心慌。一大早,老爸把大家都催起床,用报纸铺开一地,把春联归好类,贴春联大战就开始了。男人们要剪开对联,配横批,一趟一趟地去贴,还得给贴对称了。若不对称需要返工,或把联子贴坏了,还有一到两副备用的。如果哪年发挥不正常,连备用的都不够了,老爸还要再上街去买新的,直贴到满意为止。这是老爸一年中的大事儿。待哪年老爸说,今年春联你们来,那估计就是正式交棒的时候了。
忙完春联,就该吃年夜饭了。饭毕大家看电视或打一年一度的家庭小麻将,男人们一般到十点就已经累成狗扛不住去睡,但跨年前一刻,补充了点体力的男人们会神奇地自动醒来,以抢点放鞭炮。那鞭炮声此起彼伏,堪比世界大战,说话声是听不到的,门窗关不住烟,全家就在一片烟雾中通过肢体语言进行交流。鞭炮放得起劲儿,都在赛着谁家的鞭炮最长最多最响,你家一万响,我家就两万响,今年输了明年一定要放个三万的赢回来。放鞭炮是男人的游戏,他们输不得。鞭炮声不到一两点消不去,除夕夜会真的睡不好。好容易睡上几个小时,四五点,那些清早抢福的人又开始新一轮的比赛。疲累的春节季,这才正式拉开帷幕。
整个春节不得安宁,睡不好觉就罢了,你还要随时担心被抓去拜年或有不速之客来拜年。拜或被拜都是个苦差,叫得出名字的和认不得的亲戚,全都见了个遍。小孩自然是高兴的,不用上课不做作业,出来吃饭还有钱收。那些工作了和结婚了的就苦了,被揪上桌陪吃不说,每天要承受不知道要派几个红包这种心理游戏的折磨也就算了,最可怕的,是要随时做好被突如其来的各种问题击打还要努力保持微笑的心理准备:
“找女/男朋友没有?”
“什么时候结婚?”
“啥时候要小孩儿?”
“老二什么时候要?”
“工资,涨了没有?”
......
没完没了啊,没完没了。有时我很惊叹于人们为何会选择那么隆重的仪式,煞有其事地欢迎一堆不怎么相干的人进家来,给做好吃的,派利是,去承受那不着边际的“关心”,还要陪着笑脸。
这年,还是个铺张浪费的年。海南人过年那气势,就好像一年攒的钱,不在过年这几天全花了不爽快似的。想来是过去穷疯了的人,在有了一点点钱时,才会这样憋着折腾。
过年对食物的浪费,是触目惊心的。
娘的十几二十只鸡,年三十杀两只,初二大家拜年杀几只,初三开始,谁来就杀一只,切上一盘腊肠,市场买时令海鲜,再炒几个菜,年菜大概就是这样了。在家是这几样,去所有亲戚家也差不多这些。在菜式上,七大姑八大姨家都没什么大的区别。吃两天就吃不动了,那满桌剩的菜和肉,怎么处理?我不敢想。
海南人对鸡的爱(或恨)估计排世界第一,对此外国人也算是长了见识。有一年,加拿大朋友来过年。他们每天的余兴节目,就是猜笼子里的哪只鸡会不幸遇难,然后为他们祈祷。这血腥劲儿,他们至今难忘。
我们是真的需要那么多鸡,来为春节献身吗?
过年,还是一个虚荣心大比拼的时节。
男人们比谁家赚得多,工资涨了几番。女人们比谁的日子好过,谁的孩子听话。老母亲们就在鸡肉和腊肠的好歹上开始比拼。
“我家今年这鸡,玉米喂的,皮是金黄的,够靓,一口下去全是油,肥了点。”
“我家的腊肠,今年有点咸了,明年要少点盐。”
这些能让妈妈们聊上一个月的了。
而单着的“弱势群体”,可能会比谁受的折磨比较狠,并以此自嘲。
过年,真的是一个没太大贡献也不太环保的节日。几亿人从全国各地跋山涉水赶回来,就为了一起吞进去几斤肉,相互伤害,还看着钱包瘪下去一大截,有谁从中得益了吗?
我也曾尝试过给俺娘洗脑,试试春节的不同过法。比如,把过年花的钱,让全家去旅游个十天半月。
“不拜祖宗怎么行?”
“那就年初二出门嘛。”
“年初二开始就拜年了。我哪儿都不去!”
试了几年,我终于放弃了,她开心就好。
我还曾想过,是否可以家家户户关起门来过年。不拜年,也不接受拜年,买一堆好吃的,全家躲在家里吃吃喝喝,玩游戏。我自己想了想,觉得可行性太低,都没敢跟娘提议,免得被骂。
我身边的年轻人,没几个是喜欢过年的。大多数过的年,都是为了父母。我认真地想过,到哪天真的由我们当家做主了,这个年一定是从简的,甚至可以不过,把平时的日子过得开心更重要。
偶尔闲着,再往阴谋论的路子去想,这春节和圣诞节,是否都是某些有商业头脑的前人,为了拉动内需而编造的谎言?
就好比海外的圣诞节,也越来越少了宗教的意味。12月轮番轰炸的圣诞音乐,听到人想吐。与此同时,满街购物的人,就跟咱春节前抢年货的劲儿一模一样。节日一过,所有商品纷纷大清仓、大减价。曾看上一件大衣,圣诞节前288欧不打折,节后两天去看,半价,人是有多傻才会节前去抢购?
这些年的报刊杂志,没少批评圣诞节已经沦为了一个购物节。我们的春节又何尝不是?情人节,又何尝不是?
想想,人总是需要一点由头,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尽,同时又让商家赚个盆满钵盈吧?或者说,商家总得编造一个美丽的谎言,营造一种狂热的氛围,哄骗着失智的人们去把口袋里最后一毛钱掏出来吧?而如果只是为了购物而过节,一个日益全球化的双十一不就足够了吗?
且让我们一起畅想一下未来的某天,举国,哦不,举球欢庆双十一的情景吧?节前一个月,网络上全是红灿灿的“双十一即将来临”之类的滚动条儿;耳边响起的,也全是“欢庆双十一,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之类的歌儿;马云的年画版、波普版、写实版各种头像,霸占各大手机、电影、电视、VR;全世界的男女老少为了过节,早早把攒一年的辛苦钱转入支付宝,11月10号晚上守着电脑和手机,严阵以待。只待零点一过,只见千军万马排山倒海般冲去“结算”,然后全世界响起一阵阵喜庆的声音:“双十一快乐!耶!”
与此同时,各大社群里逢人就发红包,彼此祝贺:“今天,你买了吗?买了多少?”
好吧,我承认回不去的我想多了。多说无益,春节能回的还是回去吧,听见没,你妈喊你回家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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